於先生的題目, 大概是想提醒我們一衆學子應當有收納天下的眼光與胸襟吧。我淡笑,聽著衆位師兄弟們與對方闡述各自的觀點和理由。
周康道:“既然楚國興修水利之後有所收穫,那麼齊國興修水利也定能有益, 雖說這樣龐大的工程耗財耗力, 卻是利民千秋萬載的大功績, 弟子不才, 認爲齊王修水利並無不妥。”
“兄臺此言差矣, ”一位面生的書生拱手起身,“所謂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楚國興修水利樣樣俱全,自是有所收益, 可是齊國便不同了。其一, 齊國多雨, 疏通河道尚且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況建水壩乎?齊國不佔天時。其二, 齊國地勢低,難比楚國,若是因爲修建水利工程而造成洪災,可謂勞民傷財,齊國不佔地利。其三, 楚國興修水利是因爲楚國國庫充裕, 而齊國, 雖說富饒, 可富不在國而在民, 國庫不豐,百姓安居又有誰願意白出苦力?這時齊王提出大型水利, 不正是勞民之舉,齊國不佔人和。天時,地利,人和,齊國一樣不佔,又如何能順利完成如此龐大的工程呢?”
衆人聽聞,紛紛點頭,這位白面書生說的有理。
七師兄眼見自家書院略顯敗勢,便也坐不住了,道:“兄臺此言乍一聽在理,可惜卻也無理。齊國雖是多雨,卻也有乾旱之時,三年前齊國大旱,莊稼顆粒無收,說是不佔天時,豈非自相矛盾?從古至今,一個國家的興盛與否皆取決於上天恩賜,若是上天不願垂簾,豈不是太過被動?齊王興修水利,不過是爲了長治久安,做到真正的國泰民安,有何不可?再言地利,地勢平坦難道就意味著被水淹沒嗎?非也,若是利用合理,這樣平坦的地勢反倒會成爲一大糧倉。不知兄臺可曾知曉,齊王此次不僅派人積蓄水庫,也命人疏理河道,這便意味著此舉並非一時興起,只要處理妥當,那麼齊國離風調雨順便也不遠了,說是不佔地利,此言差矣。再言人和,百姓或許不願意參與到這樣的龐大工程中,但若齊王許以薄利呢?例如減輕賦稅,或者以工代稅,這樣利民的工程一旦建成,齊國的前途不可估量,如何能說齊國不佔人和?”
這話卻也在理,陸子冉拱手,問道:“子冉前來請教,且不說天時與地利是否真的合宜,單就人和一點而言,兄臺剛剛所言便是矛盾,齊國富不在國而在民,若是減輕了賦稅或是以工代稅,那麼國家財政難道要長期赤字嗎?這樣大的一個工程,所需的財力定然是不少,試問,一個長期赤字的齊國要如何將工程持續下去而不半途而廢呢?”
七師兄微頓,再道:“齊國有東陵王家作爲後盾,以王家的財富,幫襯著興修水利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兄臺說的輕巧,這樣龐大的數目,王家憑什麼甘願做呆頭鵝,只管掏錢呢?”陸子冉反駁。
……
兩方在這期間你來我往就齊國的財力問題爭得不可開交,而我卻突然間明白了齊王的用意,剛剛陸子冉提到了齊王妃誕下一名男嬰,而七師兄提及王氏的孩子便是王家幫襯齊王的籌碼,如此一來,不可解的思緒居然整理清楚了。
齊國大旱是在三年前,若說齊王因爲天災而考慮興修水利,也該在這之前,爲何偏偏選擇了三年後齊王妃誕下男嬰之時呢?
結果不明而喻,齊王的舉動不僅僅是要興修水利,更是一場權利的爭奪,或者說是一場隱形的政變,而興修水利不過是一個導火索罷了。
齊王設下的死局,多年後會不會成就另一個歷史傳奇?那時的人們未可知,唯歷史是不會偏袒任何一方的,功過是非,自有後人評說。
我看向一言未發的歐陽寧,道:“子冉師兄有沒有想過,或許醉翁之意不在酒?”
“長生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陸子冉因爲長期爭辯而變得面紅耳赤,此話說得也是頗爲著急,帶著幾根刺,彷彿在說,一個丫頭片子,你插什麼嘴。
“我是說,或許齊王此舉,意在奪權。”
“一派胡言。”陸子冉大叫,或許是因爲辯論實在激烈,也或許是因爲衆人從未這般猜想過,陸師兄少了一些風度,插話而道。
不過,比起丟下女子逃之夭夭的舉動,陸子冉的沒風度倒是不足爲奇了,我在心裡暗罵,難怪這傢伙分明棋技不錯,卻總是贏不了歐陽寧,只怪他少了一點胸懷。
“子冉師兄別急啊,我的話還沒說完呢。齊王宣佈興修水利不過是近期之事,而齊國大旱卻是三年之前,師兄不覺得奇怪嗎?即使需要時間準備,也不必這麼久,若是齊國的辦事速度如此驚人,如今面臨亡國之災的不是玉涼,而是齊國了,畢竟陳國何等聰明,何必要捨近求遠呢?”我輕笑,“長生不才,自我推斷,齊王此舉乃是臨時起意,只因爲齊王妃誕下男嬰,而保護他們母子唯一的辦法便是剷除東陵王家,只有王家被剷除,才能讓齊王安心立世子,也可以更好地保護王妃安全。”
“長生姑娘此話不通,依你之見,既然齊王想立王妃的兒子爲世子,何必要大費周章晉封王氏,直接從王氏下手不是更合理嗎?”陸子冉的話表明了此時的局勢。
我不禁替女子的地位感到悲哀,王氏再怎樣風光,說到底不過是齊王與東陵王家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可是兩方勢力的拉鋸中,卻要犧牲掉一個女子。陸子冉大概是見我未發言,隧笑道:“長生姑娘也覺得此話不合邏輯吧?”
我頓驚,“不,子冉師兄,如果你是王家家主,會因爲一個女子而放棄整個家族嗎?王家的人不是傻子,齊王若是表現得那麼明顯,結果會是如何?”
“頂多拉出王氏當替罪羊,而動不到整個東陵王家。”陸子冉恍然。
“沒錯,如果王家家主發覺齊王意不在王氏,肯定會棄卒保車。而齊王一旦打草驚蛇,再想動王家可就得掂量一番了,所以,齊王妃誕下男嬰,齊王反而晉封了王氏,預想挫之,必先揚之,只有給了東陵王家足夠的榮耀,才能在他們得意洋洋之時將其打入谷底。而當齊王給了王家無限虛榮之後,提出點小小意見,王家該不會拒絕,也不能拒絕,而這次興修水利的提議便是向王家下的戰書。”
陸子冉看向身旁的一席白衣,“歐陽師弟,你怎麼看?”
“寧,贊同孟家小姐的看法。”歐陽寧的神情依舊淡然,這場辯論,至今爲止仍能維持著這般心境的人,估計也只有歐陽寧一人了,難怪齊王會對這樣一個小公子讚不絕口,實在是因爲歐陽寧太不像一個孩子了,以其鎮靜程度,多少大人也難以企及啊。
“那麼王家的選擇會是如何?”陸子冉問道,畢竟,以目前的局勢來看,王家並未接下戰書,朝堂之上齊王任由衆位大臣暢所欲言,偏偏不下達任何旨意,不就是在等待王家回話嗎?
“王家現在騎虎難下,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這本就是一個死局。”我輕笑,“雖然王家家主以病拖著,可是生病這樣蹩腳的藉口不是個牢固的理由啊。我敢斷定,用不了多久,齊王便會想出新的辦法。”
“今日早晨得到的消息,齊王廣招天下名醫。”歐陽寧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適時地增加了我推論的可信度。
“那麼王家家主如何?”陸子冉看向歐陽寧。
“上朝去了。”歐陽寧淡笑,一席白衣在陽光下自帶光芒,那一抹笑意,晃進了每個人的眼中。
“神了。”有人感慨。
我繼續道:“王家面臨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支持齊王興修水利,繼而齊王會將修水利的大權交到王家,再以國庫空虛的理由讓王家自己掏腰包,屆時,王家的實力便會在修建水利這個大窟窿中一點點磨損消耗。而且,水利修好了是齊王的功勞,若是中途出了差錯,便是王家的過錯,那樣,齊王自有各樣理由懲處王家辦事不利。”
“既是如此,王家人也不是傻瓜,怎麼會答應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呢?齊王沒有想過王家不答應怎麼辦?”陸子冉問道。
“不答應,”我輕笑,“不答應那就更好辦了,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就夠王家喝一壺了,若是再有人添油加醋說些什麼,王家離滅族也就不遠了,憑藉東陵王家的家財,興修水利應該是足夠了。”
言至於此,衆人才看清楚齊王的陰線,紛紛唏噓不已。
“那麼依長生師妹之見,我們該做些什麼?”衆人問道。
“齊國興修水利,做的是利國利民之事,現今齊國國庫不豐盈,倒是做不出什麼危害我宋國的事情,可是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呢?誰能保證齊國不會有爭霸九國的野心?依我之見,東陵王家便是橫在齊王頭上的一把刀,只要這把刀不掉下來,齊國就永遠不會輕舉妄動。”
“非也。”歐陽寧再次開口,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公子有何見解?”我輕聲問道。
“東陵王家的確是齊王頭頂的一把刀,可是與王家合作無疑是與虎謀皮,不如坐山觀虎鬥,看王家如何消磨齊王的勢力。再言,興修水利工程浩大,非三五載可完善,這期間會不會發生王妃□□的事情,實在都是些未知數,與其將自己置身險地,不如趁機抓住齊國的經濟,畢竟一旦王家倒臺,齊國需要第二個像東陵王家這樣的大戶來支撐,那麼此時……”
歐陽寧的話沒有說完,可是所有人都聽懂了,有什麼比掌握一個國家的經濟命脈更能把控這個國家呢?我再次感慨歐陽寧的老奸巨猾,幸虧,這樣的人生在宋國,幸虧,這樣的人不是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