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然翁,聽其號便可知是個酒鬼,哪裡能和醫者有半點聯繫,可就這麼一位人,還真是九國內無人不想擁有的名醫。
若非爹爹與阿翁有著共同的嗜酒愛好,我也未嘗能與其相見,若非昔公對阿翁有過救命之恩,也未必能留下一代名醫。
這天下間,唯天門山出道風俠骨,唯洛陽谷有真性之人,而醉然翁便是出自這洛陽谷,在洛陽谷神醫鮮少露面的情況下,他可不就是不可多得的名醫。昔公找他來爲我診斷,想來多有試探和確診之意,畢竟醉然翁甚少失誤也不易被收買。
昔公大概是見了醉然翁的神情有些不妙,問道:“如何?”
“青花?!卑⑽滩焕⑹浅鲎月尻柟?,僅是診脈也能得知中了何毒。
“果真是青花,果真是……”我不知道昔公是怎麼了,連道了兩聲果真是,亦沒有擡頭看到昔公神色裡的愧疚,但有一點,昔公欠下孟長生一個人情,一份救子之情。有些事不必說出口,點到爲止。
“這青花毒停留在體內已兩年之久,恕臣才疏學淺,無能爲力,若能得谷內神醫相救,應是大有希望?!卑⑽虒ξ冶傅匦α诵Γ值溃骸捌鋵嵐媚镆彩切疫\,並非中毒者,而是吸去毒血之人,如此本該當即斃命,如今卻依舊站在這裡,看來是福緣深厚?!卑⑽痰脑挓o疑向昔公傳遞了一個消息,那便是福緣深厚,正與我出生那日的奇象有所對應。
“哎呀,姑娘這雙手美如白玉,若是留下什麼疤痕就可惜了?!弊砣晃趟剖前l現了什麼,急忙從藥箱裡翻出來一盒子遞給我,“這膏藥名爲胭脂玉露,祛疤倒是挺不錯,就贈給姑娘吧?!?
事情到了這裡,我對阿翁的好感又平添了一分,甚至絲毫不懷疑他是上天派來助我的,那些我未說的,他說出了口,如此昔公的愧又多了幾分。
“這是怎麼了?”昔公的疑慮消失,便開始關心起我的傷來。的確,拆掉了熊掌般的包紮後,左手腕上只留有一道新傷,淡淡的肉紅色是不大引人注目,昔公未注意,我未在意,而阿翁卻看見了,可見其著實具備了一個醫者觀察入微的本領。
我淺笑著接過阿翁遞來的藥膏,又轉頭望向昔公,道:“國公伯伯多慮了,區區小傷不過是前些日子去香山寺爲爹爹祈福所致,並無大礙?!蔽艄牭竭@裡呆愣了一下,隨即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長生覺得吾四子玄墨如何?”話說至此,一切昭然,昔公當是猜到了這些年來冒險救其四子卻未留姓名的神秘女子是孟長生,這纔有了看似突兀實則試探的詢問。公子玄墨,昔公屬意的繼承人應是他吧。
然而昔公拋出的這個問句,正是我一心所求的結果。爲何不提其他只言青花,原因有三。
其一,就如之前所言,借王命去天門山拜訪那位故人。
其二,青花之稀,世人皆知,能中青花之毒的人少之甚少,加之時間地點恰恰巧合,這份恩情昔公不得不記,爲他的四子玄墨而記。
其三,若是昔公出言詢問,我也正好表明自己心意。而且昔公定會詢問,無論是捨命引毒,還是割腕喂血,都傾向於長生對公子玄墨有情,自己屬意的繼承人與宋國未來的國母若成一對,局勢不言而喻,昔公又怎會放掉如此機會?
之前所做的一切,終於誘導昔公說出了這句話,所以,我的目的達到了。
我故作驚奇,卻內心暗笑。“國公伯伯怎會這麼問?四公子自然是個中翹楚,不然怎會在宋國境內頗具盛名?”
昔公順了順長髯,滿臉喜悅地發出一個“哦”字。
“那是當然了,不然怎會引得右相之女洛凝嫣的一見傾心,聽說洛姐姐可是宋國當之無愧的大美人呢?!闭f到這裡,昔公臉上的笑意已經有些掛不住了,可我偏作不知情地繼續道:“長生是真心恭喜,四公子和洛姐姐乃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的璧人,這樣般配的人理當在一起長相廝守。”在這裡言辭謹慎,只因我知右相之女是美人而非佳人,那麼一對璧人便也可究了。
昔公已然不再笑了,卻無法怒於稚子童言,轉而問道:“本王是問長生可否喜歡,長生是本王袒護的人,若是喜歡必然心想事成。”這是昔公第二次說本王,第一次是滿臉慈祥地說他膝下無女,這一次便嚴肅了不少。
言至於此,我大概是不能裝傻了,恍然大悟地道:“國公伯伯是問這個啊,長生自然喜歡四公子,國公伯伯待長生如親女,天子之恩何其貴重,長生如何能不喜國公四子?再者孟府只我一女,能得一位如此優秀的哥哥於長生而言豈不是一樁妙事。長生盡力幫助四公子,只因其爲國公伯伯第四子,只因視其爲兄長,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是啊,瞧這一番話說得多麼滴水不漏而又巧妙,三番兩次救下玄墨公子不是因爲愛慕,不是因爲傾心,只是因爲他是昔公的四子。換而言之,只要是昔公的兒子,我都會救,與他是不是玄墨無關,昔公於長生有恩,這廂是在報恩罷了。
昔公抿脣看向我,那一眼儘管短暫,卻令人心驚。那樣的眸子,那樣的銳利,是探究還是其他,包含了太多的複雜。昔公真的只是傳言中“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在位者嗎?真的只是往日裡慈祥的國公伯伯嗎?
公子曰:傳聞不可信。公子言:謀定而後動。十年磨礪,還是不夠理智了。是了,這世上除了孃親疼寵溺愛,爹爹呵護包容,公子……其他人的眼中,長生還是長生,長生只是長生。幸而這副身子只有十二歲,幸而孟長生還是幼子,幸而昔公未曾起疑。
我捧著一紙詔書,心情沉重地走在臺階之上回想起昔公的每一個表情。
孟長生啊,你這是自作聰明瞭吧?
“奴婢見過四公子。”
這一聲讓我打了一個寒顫,人想著事情,就容易心不在焉,正如現在的我。還是要碰見了嗎?真的躲不過去嗎?公子玄墨,你要長生以怎樣的目光看你?是那段溫柔的虛情假意,還是別後殘忍的真心實意?
只見面前男子身著墨袍,刀刻般的五官始終掛著一抹微笑,細看之下才發現他笑得太淺,淺到本無笑意。
宋玄墨原是這樣的人,是僞裝得太好,還是從前的孟長生太癡迷?而他身側穿得花枝招展的美人,便是蘭兒口中的另一個女子,也是我之前所言的右相之女洛凝嫣。洛凝嫣的確是個美人,只是在我看來少了三分才情、三分氣度、三分修養,多了一分刻薄、一分毒辣、一分算計,如此算來便沒剩下多少。
也或許,這評價不大中肯,畢竟洛凝嫣在廢后這件事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讓我難以忘記。
真是般配的一對璧人,可是落在我的眼中竟是那麼刺眼。不甘心吶,不甘心,聽聞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一回事,不是嗎?
即便再不甘心,我還是得恭恭敬敬地行禮,孟家女的教養不容置疑。
“長生見過四公子。”
“勿需多禮?!毙摲隽艘话?,又笑道:“身子可是好些了?前幾日去孟府拜訪,你那丫頭脾氣可真夠大的?!?
“多謝四公子掛念,如今已是大好,至於蘭兒的不懂事,長生在此道歉了,還望公子不計較?!?
宋玄墨轉頭對身旁的洛凝嫣道:“這位就是之前提過的孟家女。”
“久聞妹妹大名,不知竟是這般……小家碧玉?!甭迥毯懿欢Y貌地打量了一番,半響冒出這麼一個詞語。如此氣度,與其爭執才真顯得小家子氣,倒不如一笑了之。
“你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感慨洛姐姐的雍容華貴啊。”雍容華貴這個詞可不是一般人能擔當的,通常只有一國之母纔會被如此形容,顯然,我這裡的褒貶之意可見一斑。“啊,難道是長生才疏學淺,用錯了成語?”
“你,你……”洛凝嫣半響沒再吐出一個字。
“長生可是去見了父王?”玄墨怎會任我胡鬧,立刻打了個圓場。
“正是,奉王命去天門山求藥,即刻啓程?!蔽也粶\不淡,平平靜靜地回答,卻無人知曉內心有多麼激動,又有多少意難平,才能若無其事地對著領路宮女道一句“有勞姐姐繼續帶路”。
“慢著?!甭牭叫@一聲,我轉過身來,正看見他撿起半塊玉佩,是那半塊玉佩,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口,果真不見了。老天啊,你是故意的嗎?故意讓繩子鬆開,故意讓他知道那個人是我,可是——長生已經決定放下了。
“那個人,是你?”玄墨抿緊了脣,就連那未深入心底的笑也頓時全無,就這樣,他的嚴肅漸漸展開,漸漸壓抑,匯聚成一股帝王之氣。
不知爲何,我忽然笑了,老天還真是愛開玩笑?!笆遣皇怯秩绾?,重要嗎?若是四公子喜歡,那半塊玉佩送給公子也未嘗不可?!笔前?,未嘗不可,於我而言,它已經毫無意義,我再也不是那個小心翼翼地守著他的少女,再也不會在救下他之後掰下半塊玉佩夢想著長情。
“長生有王命在身,先行告辭了?!?
這是放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