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雲層中透出一道金光, 這是我回程路上的第一天早晨,金光點點,鋪灑在地面, 銀白的大地攏上一層光芒。
“阿楠姑娘, 保重。”我記得這是楚絃歌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的神色有些複雜。
我回首, 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恰見歐陽寧和宋玄墨兩人站在不遠處,向著我們這個方向看來。
其實,楚絃歌是知道的, 宋國的恩恩怨怨,即便他了解得不細緻, 絕不是毫不知情的那種。只是有些話, 能說的都已經說盡了, 不能說的,只能意會。
時至今日, 若我看不出來歐陽寧和宋玄墨的感情,那便是瞎子了。對於宋玄墨倒還算好,可是對歐陽寧,內心是柔軟的,總有幾分不忍, 那樣的白衣翩翩, 站在雪中, 一舉一動, 皆能牽動人的心神。
和楚絃歌道別後, 我緩緩走回去,對著歐陽寧點頭, 卻被宋玄墨拽住了胳膊,我怒視他,叫道:“你要幹什麼?”
歐陽寧欲言又止,叫道:“國公......”
如若說剛剛是憤怒的,那麼此刻便是震驚的,我震驚於歐陽寧對於宋玄墨的稱呼。國公?那便意味著,宋玄墨成了宋國的......
這一刻,連帶歐陽寧,我也討厭起來了,他果然什麼都知道,當初昔公派我來玉涼的目的本就不單純,歐陽寧卻什麼都沒說。
如今,這一聲“國公”又算作什麼?是對我的提醒,還是說,他心甘情願奉宋玄墨爲主。
難怪,難怪,剛剛楚絃歌的那一眼,神色複雜,難怪,他會說保重,和宋玄墨作對的人,幾個能有好下場?
只是,按時間算起來,若是宋玄墨已經登上了王位,昔公又是何時去的呢?我向來知道昔公的身體撐不住多久了,可總想著,或許呢?或許可以爲宋玄商多掙一些時間,只是,沒有想到,該來的還是會來,而且會來得這麼快。
我被宋玄墨的捏著胳膊,叫道:“你放手,疼。”
卻見他邪魅一笑,帶著諷刺:“現在知道疼了,當初,既然敢騙本王,怎麼不會想到今日?”
宋玄墨的語氣是冷的,讓人彷彿置身深淵寒窟,我抿脣不語,對於他的提問,確實無話可說,騙他來玉涼是爲了替宋玄商拖延時間,可是,如今……想來也是白費了。
大千世界,人活著不過是爲了一個念想,而如今,念想滅了,所有爲之付出的努力,在宋玄墨成爲宋國國主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付之東流。
我垂下眸子,不再說話,這一刻,是靜謐的,氣氛一時僵住。
宋玄墨半晌才放開手,冷哼道:“本王一直在想,到底爲何,會讓你這般討厭我,從四年前,我就說過,只要你願意,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可是,你卻這般不知好歹。”
一切?我暗自在想,何爲一切?前一世,對於我而言,安安心心踏上後位,就是一切,可是如今……再也不是當初了。
宋玄墨冷笑:“怎麼,你不信?”
我的確是不信的,他這樣的人,從始至終,目的都很明確,他要王位,便奪了,他要財富,便搶了,他勾心鬥角,處處算計,他隱忍不發,利用陷害。這個宋國,大約再沒有他這樣聰慧而殘忍的人,他生來就是帝王,運籌帷幄,把握得很好。
“信?”我慘笑,“四公子,哦不,國主,您讓我如何相信?如若我說,長生此生相求的,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您會如何?若我說,長生此生相求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您又會如何?”
宋玄墨嘆了一口氣,道:“阿生,你知道,我是宋國國主啊,而一個國主……”
“國主?是啊,您是國主啊,宋國最有權力的人,你說一句,誰又敢說半句不是?”我回頭,看向歐陽寧,他愣了愣神。
我又緩緩道:“勝雪公子也覺得,這想法太過無理嗎?”
歐陽寧看了眼宋玄墨,半晌纔出了聲:“寧……”
其實,問這話,也不過是一句緩和,歐陽寧有他的難處,這在我以阿楠身份靠近他的時候就是知道的。
身爲歐陽家的少公子,他有很多不得已,不能肆意追求自己的理想,整日裡只能爲著家族的利益謀劃。只是,這樣的歐陽寧,是仁慈的,即便要傷害一些人,他也會將傷害盡力減到最低。
“寧以爲,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便是此生也無憾了。”歐陽寧拱手的同時,不僅是宋玄墨詫異,連我也詫異起來。
果然,只有潔如玉的勝雪公子,纔會有這樣與世俗不入的想法,可是這樣的話,對於一個女子而言,又有多麼感動。
如若……如若歐陽寧不是歐陽寧,亦或者,孟長生不是孟長生,該有多好?
宋玄墨定了定神,道:“阿生,若你想要的,僅是這樣,本王可以。”
可以什麼,他沒有說,如若是這樣,那便意味著,他會休了洛凝嫣,然後娶我爲妻。
可是,現在不是從前了。這樣的人,愛情在他眼中,不過是拿來利用的,曾經可以利用我的身份登上王位,如今亦可以用洛凝嫣的身份助他一臂之力。
我沒有說話,依舊抿著脣。卻聽宋玄墨大笑道:“阿生,你知道嗎?女人太聰明,往往反被聰明誤。”
我一愣,又聽他嘆道:“如果當初不是你屢次破壞本王的計劃,或許,本王根本不會注意到你,可是……”
可是,這句話的重點在可是,如若當初我不選擇幫著宋玄商,會如何?如果不反抗,或許,又會同前世一般。
命運永遠是這般令人無奈,即便我拼盡了全力,該回到原處的,也還是回到了原點。
靜了靜心神,我又道:“如果那樣,國主會如何選擇呢?國主會選擇遵照前國主的旨意娶我爲妻吧,畢竟,只有娶我的人,纔是名正言順的宋國國主,難道不是嗎?”
是的,人的表情,最能反映心聲,看著他的神色,一切昭然若揭,我的話不是猜測,而是肯定。
如今想想,靠著一張紙求來的婚事,多麼可悲,我前世爲著這張紙浪費了大好的青春,浪費了年華,癡傻地過了短暫的一生。如今,若是回到原來,怎會甘心?
隱衛抱拳朝宋玄墨掬了禮,又對我道:“姑娘,車備好了,請上車吧。”
說起來,這兩個隱衛,和我也算是有了生死之交,畢竟當時長安城內危機四伏,他們二人卻跟著我一路走下來,毫無怨言。
我輕笑點頭,生活總有不如意,但是也得繼續,無論剛剛的話頭有多麼沉重,與這二人並無聯繫。
踩上腳踏,扶著隱衛的肩上了馬車,車外風光恰好,可我卻無心欣賞,一路上,我仍在思索著那件事情。關於宋國,關於歐陽寧,關於宋氏兩位兄弟。
回憶起那日和楚絃歌的對話,我仍能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的都城,刀兵相見,殺戮四起,慘烈場面,應該不在於如今的長安城。或許……受傷更多的,會是那些無辜的百姓。
我不由自責,如果當初沒有這樣的決定,會不會,當這一日來臨的時候,一切會好一點呢?最起碼,不會多添幾條性命。我果然是自私的,爲著自己,爲著孟家和周家,造成了這場殺戮,這樣的罪孽不可饒恕啊。
雖說有楚絃歌的安慰,但在生命面前,又怎麼分辨誰對誰錯呢?他對宋都城的描述不過隻言片語,可是那樣的場面,仍舊刻在心頭,就像是陰霾,藏在心中,揮之不去。
宋玄墨手中的精兵有五萬,背後是水城郭家,而宋玄商手握七萬兵馬,背後有右相孫氏一族。
按理說,即便宋玄商準備匆忙,也不該落到如今的地步。孫家和六公子緊密相連,孫夫人和宋玄墨養母如夫人向來不對付,她們二人之間,絲毫沒有一點可以緩解的跡象,而左相和右相更是朝堂上的死對頭。
右相一定會拼盡全力,哪怕是舉族之力,也要幫宋玄商拿下王位,因爲他,無路可退。
可是爲何?會在一夕之間,精心布好的棋局全盤打亂?昔公便是手中有令牌,養了些兵將,也不該這般快,除非……除非,我敲了敲手指,一頓……方重山。
這位方少將軍是昔公的心腹,可是,只有少數人知道,他是宋玄墨多年前埋在昔公身邊的棋子,一如洛景陽是他埋在左相洛青雲身邊的棋子一般。
我記起素冬曾說過,那一年,他只有十歲,一個十歲少年的心思,多麼深沉?一切的一切,梳理通順,我的心中卻是更加後怕。
如果說,以前昔公還在的時候,尚有人能規範住宋玄墨,而如今……整個宋國都在他的掌控下,這種被人捏在手心裡的感覺,如同吊在懸崖旁側,一不小心,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