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勝雪公子的《治國論》,名氣的確不小。如今,那句“以眼觀,可見一隅;以耳觀,可聞四方;以心觀,可達天下。”仍刻在石壁上,奉在宋國陵墓,以求先祖庇佑歷代君王聖明。
“勝雪公子?可是歐陽家那位少年公子歐陽寧?”
“正是此人,聽聞十二年前三月初五,天降祥雲,恰是孟家小姐與歐陽家少公子出生的日子,還真稱得上緣分。三月初五,倒是個好日子,連降下兩位風采絕佳的璧人。”
“那我也要把兒子生在三月初五。”一位看起來老實憨厚的侍衛終是插上了話,滿臉憧憬地冒出這麼一句。
“你還是先娶了妻子再說吧。”
被別的侍衛調笑,那侍衛有些面紅,傻傻地笑了笑,自此結束一段對話。
當時的我,大概還在拜見昔公的路上。馬車是不能入內宮的,即使昔公膝下無女,一直視我爲親生女兒,我也深知君臣之禮,不敢放肆。
下了馬車就只能徒步,難免會路過傷心之地。
清秋宮裡絲竹樂音傳來,甚至可以想象宮裡的夫人閒來作樂、奏樂歌舞的場景。誰能想到尊貴奢華的清秋宮,五年之後會葬在一片火海之中?
世事難料,人生無常,今日可以是萬人矚目,明日也可以淪爲階下之囚,太多人的命運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間,一念生,一念死。
“姑娘愣著作何?國主還在等著呢。”
領路宮女的出聲提醒,我才知自己是失態了。十年清修,已經幾乎沒有什麼能讓一個人心泛波瀾,可我畢竟只是一個凡人,終歸是情難自禁。
“沒什麼,有勞姐姐繼續帶路。”我有些尷尬,只好淡聲迴應。能在宮中活下來的,哪一位不是八面玲瓏?見我不想說,便不再過問。
見了昔公,這件小插曲也就算過去了。
“臣女孟長生見過國公伯伯。”我按著記憶中的步伐步步走來,標準地行了一禮。
昔公似是心情大好,隨意招了招手,笑道:“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你這丫頭倒是會挑時候。這不是,今日剛剛收到寧王送來的南海特產,你挑上兩件帶回去,也省了我再派人送到孟府。”
我走上前去,滿滿一箱珍珠、珊瑚,寧王可真夠大方,儘管南海富饒,也不至於如此吧?
近兩年寧宋邦交來往密切,九國之間看似平衡,又似乎有著微妙的變化。然,國之大事如何,暫不至於影響一介小女生活,我順手撿來一塊美玉,璞玉未刻更顯質樸。
心裡想著,玉石美則美矣,未經雕琢應不至於太過貴重,但嘴上卻不能如此言說,昔公送禮,應是,也只能是最好的。
“既然國公伯伯客氣,那長生便不客氣了。”
“哈哈。”昔公笑著順了順長髯,道:“你倒真是不客氣,這裡所有的珠寶怕也及不上這一塊璞玉。你仔細瞧瞧,這玉中有個“福”字,乃是上天給予的祝願。”
拿近瞧了瞧,果然如是,這玉便是傳得神乎其神的福玉?難怪未曾有工匠雕琢,上天的恩賜一絲一毫皆不可損失。啊,如此貴重之物,著實是太不客氣了,我有些爲難地望向昔公。
“好了,既然在衆寶物中選中了這件,便說明你與它有緣。本王一生膝下無女,是真心將你當做女兒,況且你是宋國未來的國母,區區一玉如何使不得?只是可惜了歐陽家的勝雪公子不能成爲吾子。”昔公微微惋惜,當日兩子只得一人,是有些遺憾了。
雖得了一寶,卻並未忘記此行的目的,昔公所言未來國母之位,我著實不敢認同。於是開口道:“國公伯伯,長生此次前來乃有事相求。”
“你這丫頭可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年未見,再次見面原是有事相求。”
“國公伯伯說笑了,長生不過是餘毒未清,又害怕孃親憂擾,這纔想求得一紙王命去天門山求藥。天門山乃道家清靜之地,山上靈丹妙藥無數,也可替國公伯伯尋到一兩味延年益壽的仙藥。”
“哦?餘毒未清,是中了什麼毒?”
“青花。”
這青花毒還是兩年前爲救公子玄墨留下的,當時他身中劇毒,命懸一線,在環境條件不足的條件下,唯有取血。然而那個爲他吸掉手臂上毒血的人便是我,這段往事如果今日不提,怕是會永遠淹沒在往事中,偏偏如今的孟長生再也不會默默無言。
昔公緊皺眉頭,使了眼色讓下人去請御醫。半響,方纔開口:“當日爲何不說?”
我知道昔公是在問我爲何當年不說,可是當時的我如何敢言,他並不知道救他之人是我。最終似是下定了決心,緩緩啓脣:“千年雪蓮只有一株,況乎洛陽谷神醫一次只救一人,就算說了又有何用?難道國公伯伯會捨棄自己的親生兒子玄墨公子,而選擇長生?”
“可……”昔公終是無話可說了。看吧,這就是人心,口口聲聲的疼愛,到了親緣關係上,也不過如此。昔公若是想尋一個女兒,宋國萬民皆可爲女,爲何執意選擇孟長生?若是未有天生奇象,孟長生應當只是一尋常女子吧。說到底,我不過是佔了好機遇。
“國主,御醫已至。”
婢子的聲音打破了沉寂的大殿。其實,若非至此,我也不想與昔公不愉。畢竟他是宋國的國主,而我是宋國的臣民,民不與官鬥,更何況是握有生殺大權的一國之主。公子曾言:伺機而動,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說起來不過簡單的一個字,那便是“忍”,當實力未至,忍;當實力將至,忍;當實力已至,忍。當胸有成竹之時,便是揚名天下之日。故而,我的憤慨終究是漸漸平息了。
想起那個天門山上的白衣公子,清淡冷漠。十年相伴,他盡心盡力教導於我,如何彈琴,如何作賦,如何用武,如何謀略。
大概其中點點滴滴離不了一個“情”字,只可惜那時的孟長生已然是個死人,一個死人自然體會不出這種異樣,如今回想起來竟覺得驚心。原來還是會心動的,原來還是會在不經意間閃過那麼一抹白衣身影。
公子的一襲白衣,淡得快要與風融爲一體,偏偏讓人難以忽略,公子的一雙眸子,清得可以盛下萬物,偏偏眼中無一物,他不喜歡笑,但不笑也可以讓人記憶深刻,他不會哭,但那樣的愁緒亦讓人感同身受。
斷崖之巔,曾有那麼一個男子問道:“長生若能長生,可否還會記得我?”
當時的我在想,一個死人談何長生?若是投胎重來一次,我願意,可是誰又能知道答案呢?所以默不作答,只是靜靜地看著衣袂飄然奏起一曲閒詞,心裡想著,長生於公子不過一介弟子,而公子於長生不僅僅是授業恩師,更是黎明前唯一的曙光,若是可以,我真的不願意忘記公子。
而今重生,我果真如願未忘記,所以,迫不及待要去天門山上看看當年比劍論棋的地方。
“臣拜見——”
“好了,不必多禮,快來看看長生的毒可有解法?”昔公招呼著御醫爲我把脈,而我此時方纔回過了神思。
悠然瞳孔處放大了一張面孔,淺皺輕嘆,臉色不斷地變化著,倒是好生有趣。往日裡只見過醉然翁酒後飄然的樣子,竟不知曉也會有這樣生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