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聲喧天, 這是新帝即位的第一年,三月初五,我奉旨入宮那天清晨。說是清晨, 其實是一夜無眠。
“小姐, 您今天的打扮真美?!碧m兒強笑。
其實說來, 我的笑容也多少是勉強的,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飾?那別上妝了,這樣就很好?!?
猶記當初和蘭兒笑鬧,她爲了一隻醬肘子和我鬥嘴, 馬屁拍得我差點都樂了,記憶中的曾經, 總是美好的。
蘭兒驚呼:“?。磕挠行聥D不上妝的道理?”
“你知道的, 這場婚禮, 我本是不樂意的。”我轉身,搖了搖頭上的飾品, 這些規制的東西戴著,總覺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別上妝了,最美的時候,該是留給想要看見的人?!?
“小姐……”蘭兒的聲音漸弱, 我卻將思緒拉回了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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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開始下起小雨, 我攥著紙條猶豫再三, 還是去了。
一個人可以有多大的勇氣, 拋開一切, 只爲心中的一個執念,我不清楚, 可是,當我沒有在那棵梨花樹下等到歐陽寧的時候,徒剩下了滿地梨花帶雨。
回去吧,回去吧,孟長生,你該回去了……我無數次勸過自己。
從踏出孟府的那一剎那,我就在後悔,後悔自己的不負責任,可是,當真正站在那裡,卻覺得淒涼無比。
歐陽寧沒有來,他沒有來,他竟然……沒來。
那一天,我的心情是沉重,亦是輕鬆的,錯了的,不該的,全部結束吧,就結束在這個雨天,讓雨水沖刷走。
獨自走在路上,滿地梨花落,鋪出一片憂傷的意蘊。雨越下越急,黑夜如同潑墨,染黑了大地,打溼了髮絲,打溼了衣裳,最後淋透了身心。
緩緩低下來,抱住自己,我其實很喜歡這樣的雨夜,雨水澆在窗外,涼涼的,帶著水霧,很舒服??墒遣恢獱懞?,從那天起,我討厭死了下雨,這樣越發急促的雨水,就像是心中的一根刺,梗在上面。大約是因爲那夜的雨太急促,也或許是站在雨中的人,變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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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真的不上妝了嗎?”蘭兒仍有些忐忑,“這樣,國公會不會?”
這樣......我諷刺地笑了笑,既然做好了打算,從一開始,我就沒想爲宋玄墨留臉面。
記憶中,接下來要碰到陳國世子、樑國公主,場面會十分盛大,只因爲,這日,不僅是我出嫁的日子,也是宋玄墨正式登基的時日。
“時辰快到了,小姐要不要再看看,還有什麼想要帶走的?”蘭兒在房裡轉了許久,每一樣東西挑挑揀揀,最後又放下,“算了,這些東西還是留在孟府吧,若是帶去了宮裡,總感覺小姐會不開心?!?
是啊,那裡,終究不是我的去處,這些東西,留在原地,會好一些。
“剪一支紫藤蘿吧,那花開得正好?!蔽彝虼巴猓咸偬}的濃郁映入,芳香撲鼻,這是開始,亦是結束。
蘭兒摘了花順口問道:“小姐,你那隻紫檀木盒,要不要帶走?”
我霎時一愣,紫檀木盒,那還是曾經歐陽寧的回禮,我送他一對紅木棋簍,他回了我一個紫檀木盒。如今,這木盒沒有像其他木雕一樣擺在後閣的架子上,反而孤零零地落在塌前,曾經,這是我最喜歡的東西。
我轉身,撂下一句:“放到架子上吧,這樣的東西,以後,不必放在二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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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前盛世繁華,人後不過一句嘆息。我轉身,頭頂的髮飾輕晃,在宮人的攙扶下,緩緩踏上殿臺,斜眼打量過去,恰好看到了洛凝嫣。
她今日的衣著樸素,薄薄上了妝,看上去,不同於往日的奢華嬌貴,轉念一想,今日來了不少他國之人,若是這時候還不懂得收斂,估計便是自尋死路了。
“娘娘,走吧?!鄙磉叺膶m女催促,我輕點了點了頭。
再擡頭時,便看見了站在高處的宋玄墨,玄色衣袍繡著金色紋樣,我一震,這樣的人,確實生來就該是帝王的。數日不見,他身上戾氣更重,不知從何日起,他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表面嚴肅,私下裡還會嬉笑的宋四公子了,我心中默嘆一口氣,其實,我也不再是當初的那個自己了。
歲月催人老,時光最是無情,當風華盡褪,我們剩下的,不過是無言相視。時間的夾縫裡,是誰曾苦苦掙扎?既然不能執手,爲何不選擇放過?那時,我體會到了這樣可怕的執念,即使相互怨恨,也不放手,即便厭惡,也要將就。
幸而,蘭兒沒有跟來,幸而,我可以用自己的自由,換取孟家、周家的安泰,幸而......我哽咽了喉嚨,不再去看高臺之上的黑衣帝王,也不再去看旁側欲言的歐陽寧。當初堅固了的心,因著時光而摧散,如今,大概又可以變得堅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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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玄墨輕笑:“本王今日有兩件喜事,登基並迎娶新後,也感謝各位蒞臨祝賀?!?
臺下人影攢動,約摸可以看出來分成了幾派。
顏色靚麗些的,是大梁的三公主帶領使臣來訪。說起樑國,我記得有次和花解語玩笑,他曾笑稱那是個女人窩。的確,大梁以女爲尊,又封閉了些,這些年來,作爲唯一一個女帝繼位的國度,已然成了九國之內特立獨行的存在。
而旁側通身優雅氣派的,便是陳國世子蘭辰,不宵說話,只需往那裡一站,便可以看到他的雅緻。陳國世子蘭辰運籌帷幄,志在天下,與宋玄墨皆是同道中人。我心中嘆了口氣,久久不能言語。
“三帝姬……”遠處一聲驚呼,引起了我的注意,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縹色女子從人羣中穿出來。
“你不開心?”我覺得這姑娘太過直白,我不開心,所有人都能看見,沒有上妝,沒有笑意,只是大多數人都裝作沒有看見罷了,“既然不開心,爲何要嫁?你們真的好奇怪……”
“帝姬,這裡是宋國。”一旁的女子又是一聲輕嘆。
我那時覺得,這一定是被誰寵壞了的小公主,不諳世事,說起話來,也是隨意。不過,比起來,她是這羣人中最真實的。
“樑國的三公主蘇櫻嗎?”我轉頭輕笑,這扯出的一抹笑容,大約是這條早晨最真實的,“公主覺得,應該如何?”
我看見她身後的女子急得快要跳腳,這小公主卻還是一副天真的眼神,張口就道:“我若不喜歡,絕不會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哪怕,他確實長得不錯?!?
“噗……”原諒我沒忍住笑出聲來,“公主,你不明白,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是啊,身不由己,不是沒有選擇,而是不能選擇。
“你一定在笑話我對不對,我的大姐姐也常??床黄鹞?,我才疏學淺,我想法天真,這些……我都知道。”蘇櫻嘆了口氣,遂而仰起臉,“可是,那又如何,若是連自己的心情都不能展露出來,那麼我們活著,又是爲了什麼?”
那一剎那,我想,我是羨慕這個小姑娘的,她單純,卻活得自在,無比自在。
我知道大梁關於這位小公主的消息不過隻言片語,所有人都知道她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帝姬養成可是……有些東西,卻讓人羨慕。那樣的心性,恰是我求而不得的。如果可以無憂無慮,誰還會願意刀尖舔血呢?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爲何大梁的白相會將她送來這裡,只因爲,她不適合,不適合大梁那個即將爆發的腥風血雨。
她低頭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在笑我?!?
“我沒有,”我立刻回答,“我覺得自己很喜歡你這樣的性子?!?
“你騙人,如果,你沒有在笑話我,便是在同情我,人的眼神,是最能反映內心的,我看得出來。”她扯了扯嘴角,“不過那又如何?我雖然不明白許多事情,可是我並非愚蠢,我能看出來你不高興,我能看出來,在場的許多人,不過是爲了敷衍,他們不是真心的,我能看出來,他……喜歡你?!?
我順著她的手指著的方向看過去,那個方向,站著歐陽寧和宋玄墨,我不知道她在說誰,可是……不重要了。
我苦笑:“三公主,你這樣,真好。”
她挑了眉眼,故作老成地嘆道:“可我覺得,你這樣不好?!?
愣神的瞬間,有宮人端著拜帖上來:“國主,楚國的新皇,前來祝賀?!?
楚絃歌?他來了……
他抱著秦從遠處走來,出聲道:“絃歌不請自來,宋國國主不會覺得在下麻煩吧?”
宋玄墨回笑:“楚皇拜訪,已經給足了面子,本王怎會嫌棄?”
“你……”我想說什麼,突然意識到這不合理法,頓時止住。
他看向我,輕笑著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