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許是一個忘恩負義膽小如鼠的人。當風荷從背后抱住我，我為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痛得要命，不如死去。母親因我而去世了，離開了這個世界，愛人因我憔悴，痛不欲生。我卻什么也不敢做，只會逃避，只會靜靜地看著她們痛苦。

最可笑的是我還想減持不放棄這痛苦的生活。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荷放開了我，問：“你為什么要等那么長的時間？你傻嗎？你要等一夜？”她拉著我的手，讓我進去。

我就像被媽媽牽手的孩子，被領進了家門。那種感覺就像我很脆弱很渺小。我犯錯了，不敢回家，出走在外，現在被媽媽帶回了家，溫暖的家。

我坐在沙發上，她撲到我懷里，我卻如本能般阻擋了她。我害怕，本能地阻擋了她，可自己甚至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害怕，害怕什么。

風荷愣了愣，坐在我旁邊。她說：“對不起，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他為什么不肯放過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家里我的那些事？我反正沒有臉面了。我就去找他了，讓他身敗名裂，讓他死。他該死。我什么都不怕，就想要他死，讓他完蛋。”

風荷說話的時候，我感到她是一個冤死的鬼魂，邪惡狠毒，還有隱藏的無盡的哀傷與眷戀。那些哀傷和眷戀是邪惡狠毒的根源。我從未見到過她那種表情。以前，像搗蛋調皮的精靈，風韻優雅的少婦，妖媚光艷的熟女，文靜質樸的姑娘，蠻不講理的太妹，憂傷凄慘的悔恨女人，精明強干的生意人，反正我沒有見過她這副厲鬼幽魂的表情。

我心如刀絞。如果我不刺激媽媽，不和姐姐爭辯，一切都不會變成這樣。如果是那樣，風荷也不會想要和那混蛋局長玉石俱焚。也許她只會怨恨我自己，不會做這樣毀了自己的事情。

我說：“是我們家對不起你。你們有錯。是我接納了你，又拋棄了你。”我的聲音很輕，很輕，好像怕我媽媽聽見，在偷偷地說。“因為我，你的人生又毀了一次。”我說，“這第二次，可能會更痛。”

風荷哭了。厲鬼一下子變成了哭訴的冤魂。那時我意識到風荷內心壓抑著的悲傷。她也認為自己沒有錯吧，可不得不承擔這罪惡的結果。那罪惡感會像傷疤一樣永遠留在心上，任何修復手術都不可能祛除。

我明白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如果真的不可饒恕，我情愿自己一個人承擔。可是，相愛的人不會讓另一個人獨自承擔，或者只想自己承擔，不讓對方承擔。我伸出我的手，攬住了她的腰。

風荷伏在我的懷里，淚水傾瀉她的悲傷。我感到她的悲傷像洪水一樣漫到了我的脖子，讓我干到了巨大的壓力，喘不過氣。我也在想我們還能在一起么？我姐姐，我爸爸，會接納我們的愛情嗎？

我想著，淚就流出來了。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媽媽還在，日久天長，我們或許還可以讓他們無奈地接受即成的事實，特別是有了孩子之后。可現在，事情全然沒有轉機了。這就是命運。

“你怎么那么傻呢？”我說，“我不值得你那么做。你不那么做，我也會生活得好好的。”

風荷說：“我們也不可能在一起了，我恨他。只要他完蛋了，我死也不怕。我不能好好的活著了，憑什么讓他害了我還高高興興地活著？他命案都犯過，還是黑社會，肯定是死刑，都是我檢舉的。網上的東西都是他老婆發的，我只是檢舉了他。”她停了一下，“那也可能是我的報應。”

我抹掉她的淚水。我能做的只有抹掉她的淚水。

她自嘲地說：“不過我也成名人了，不少人要采訪我什么的，或許我還能發個大財呢！”她神經質地笑了，帶著淚。這種自嘲的態度讓我覺得被嘲笑的被看不起的人其實是我。

我沒有笑，憐惜地摸著她的臉。她瘦了很多，這段時間她該受了怎么樣的煎熬才熬了過來？

一陣沉默之后，風荷又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了。我這樣子，就成了天下最爛最賤的最臟的女人。全天下都知道我的事情，所有人都會看不起我。你和我見面，他們也會看不起你。你不要再找我了。你就是一個被妓女玩弄的清純的大學生，你記住，你只是被我騙了。我是一個壞女人，你對誰都這樣說。爛就讓我一個爛掉了，埋了好了。”

我撫摸著風荷的臉，可憐兮兮的。悲慘的女人，為什么要愛男人呢？為什么經歷了那么多的不幸之后，你為什么不只愛錢呢？你愛一個沒用的男人干什么呢？可悲的女人，你為什么想要做男人的妻子呢？讓男人都成為你賺錢的工具不好嗎？你選擇錯了，所以你才這樣不幸。

“你在想什么？”風荷問。心情平靜了很多，她輕輕地問，就像我往日的戀人。

“為什么要這樣毀了你自

己？”我問，“為了我你不值得。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都沒有保護你，只知道逃避。我真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你愛的。”

“不只是為了你。”風荷內疚地說，“雖然媽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可她真心喜歡過我，像媽媽一樣疼過我。爸爸也是真心喜歡我。我心里真的把他們當成了我自己的父母。一切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好好的，他們怎么會不接受我？”

我無法說什么。那樣的話語只會加重我的罪惡感，不會減輕我的內疚。

“我對不起他們，對不起他們。過年那些天，每一天我都幸福得要死。那些天，我寧愿用一輩子去換，沒有后來的這些事情。”風荷說著，淚就又下來了。

春節那幾天，真的是如此重要嗎？當時我只覺得很幸福很幸福，沒有想到風荷的心情。那時，我和風荷悲傷擁在一起，才真正體會到了那段時光多么重要，對風荷有多大的引吸力。

對她來說，那是幸福的家，有愛她的父母姐姐，還有我。她的父母哥哥從不曾給她的幸福的家，在我家里找到了。可是，那個家沒有了，就算命都不要，也換不回來了，隨著媽媽的死。死亡是一個永不可能更改的結局。

我看著風荷淚流滿面，想著前途黑暗，除了流淚就是流淚。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懦弱無能，像一條除了蠕動什么都不會的毛毛蟲，連自衛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我對風荷說：“我們可以在一起，無論多久我都可以等。我相信終會有一天，我們可以在一起。”那樣說的時候，我只覺得自己更加地無能了。劉備可以哭泣度過劫難，而我只能品嘗淚水里的酸苦。

風荷說：“你讓我怎么和你在一起？看到你，我就會想起媽媽。我只要想你就會看見媽媽。我受不了那樣的良心譴責。我真受不了。我可以為你去死，可是不能過那樣的日子。就是去死，也比那個容易多了。”

我也不能過那樣的日子，但我可以忍受那種煎熬。是啊，想想那樣的日子，我立刻就覺得媽媽就站在我身后，怒視著我，說：“你真是我的好兒子，我這一輩真的沒有白疼你。”這樣的思維是落后的，可是這種思維就是能像一把刀，刺進心里。

我想說：“風荷為了媽媽，把自己全毀了，只為給你報仇。這樣，你都不能寬容她？”

媽媽仍說：“林福，你為了一個女人，爹娘都不要了？你讓你爸也死了，就沒有人不讓你和她在一起了。”

我無法再想下去。昏暗中，我們相互擁抱著，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我們就像疲憊的傻子，因為愚蠢才能無知，才能睡一覺。

睡夢中，我仿佛進入了戰爭年代，成了一個人人唾棄的小人。我怕死，為了自己的家人，做了漢奸。我為什么成了一個最讓人看不起的人？也許作為一個害死了自己母親的人，潛意識里，我就是這樣認為自己的。夢的最后，不用辯解，我就被槍決了。

醒來時，我一身汗水。可是風荷已經不在了。她給我留了張條：“不要來了，不要再有任何的牽扯。”我明白她的心，心如死灰般離開了她的家。

回到宿舍，我又昏天暗地地睡起來。再次醒來的時候，劉明正陪著我。

“餓了吧？想吃點東西？”他問。

我點點頭。

我們去吃了點東西，然后在校院里漫無邊際地走。散步好像是我們唯一可做的事情。

劉明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那天陽光很好，照得花草樹木都很青翠。可惜，我心晦澀，不會欣賞那些美麗的花草樹木，只會品嘗自己酸楚的心。

走了很久，劉明說：“風荷不會再見你了，讓我告訴你。她發短信告訴我了。”

我走著聽著。

“你打算怎么辦？”劉明問。

我聽著走著。

“那事不怪風荷。”劉明說，“可是，從情感的角度看，你們真的無法有未來了，就這樣分了吧。”他攬過我的肩，“兄弟，如果是我，看到那些視頻，也肯定受不了，更無法面對自己母親那樣的死亡。”

我走著，苦笑。在這陽光明亮的路上，我還是能感到媽媽就在我身邊監視著我。

劉明讓我在長椅上坐下來。“你應該明白，你媽媽和風荷都是為你將來的生活能夠更好。他們都很偉大。”他說，“我要有這樣的人愛，一定要好好生活，對得起他們的犧牲。如果鄧霞有風荷一半的好，我肯定會拼了命好好愛她。如果鄧霞也為我那樣做，我也會按著她的心愿好好活，絕不會辜負她的希望。雖然你現在很難，可我仍覺得你比我幸福。無論愛的方式怎么樣，總還有人那么深深地愛著你。這就是甜的幸運。”

我問劉明：“這一切都是我貪戀風荷才造成的是不是？是不是我

太沉迷她的美色了？你說現在這種情況，是不是我造成的？我是真的愛她嗎？為什么這些天我不敢去找她，是不是我心里不是真的愛她？我是不是應該一直守在她的身邊，不讓她做那種傻事？我一直都沒有去找她，就是因為我愛自己勝過愛她。我媽媽只是我的理由。”

那時的我快瘋了，什么想法都有。我更覺得如果自己做得好，愛得夠深，風荷不會落到這樣悲慘的境地。

“肯定不是。”劉明說，“男人不會把玩弄的女人往自己父母面前帶。這一點我清楚。”

“我考研也是為了和風荷在這里無憂無慮再過三年。我不是為了我們的未來，而是為了再做三年的風流鬼。”我說，“我就是色鬼，只想著她的美色，別的什么都看不到。一出事，我就自己躲了起來。上次，也是我貪戀蘇云，才什么都不在乎地和她在一起。也是一出事，我就自己躲開了，絲毫不敢和別人競爭。我是一個害怕付出又渴望得到的人，其實就是一個自私的膽小鬼。我應該是那樣的人。我那樣對她們，只想她們做自己的女人，只要她們是我的女人就行了，別的我什么都不考慮。我是一個沒有原則的人。所以，蘇云才會拋棄我，風荷才會落到這樣的下場，我媽媽才被我害死。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你知不知道？當初我追蘇云不成，就去了洗頭街找小姐，才認識了風荷。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心懷不軌。只是我膽小，一直躲著風荷。這輩子我就注定娶不了她們。這就是報應，因為我都不是真心愛著她們，只是為了占有她們。”我慘淡地看了劉明一眼，也許像一個怨婦。深刻的反省就會看到最灰暗的自己。

劉明笑了，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這樣想。要按你那么說，我對鄧霞，也僅僅是我需要一個女人，自己根本一點都不喜歡她？我比你還畜生。”

“我不知道你，我只知道我。”我低聲說。

“我雖然不是海枯石爛的那種愛，但也不會是你說的那種齷齪的關系。只要她愿意跟我，我會一生一世對她好。”劉明說，“生活不會像理想那么美好。生活就是生活，不會沒有雜質。我喜歡鄧霞，就是因為我們能玩一塊去。她沒有什么讓我感動的地方，只是我們在一起很契合。”

“我肯定不是那樣。我和蘇云，我應該考慮蘇云的家世，她和程龍之間的感情，她父母的態度。我只想她和我上床，一廂情愿地想她和我同居了，她就一定是我的了。所以我和蘇云注定不會有結果。風荷也是。我只想和她一起在這里同居，讓自己幸福，對她的過去，對我的爸媽，能忽視的就忽視，能欺騙爸媽的就欺騙，甚至欺騙自己，最后連同風荷也一樣騙了，讓她相信我們的未來。其實，風荷一直都在擔憂她的過去和我們的未來，是我讓她過分相信了我們的未來。其實，我為我們的未來都做了什么？我除了讓她盲目相信未來很美好，什么都沒有做。考研也僅僅是為自己著想，只顧著我自己。我就是一個自私的色狼。”

劉明笑了，摸了摸我的腦門，說：“你發什么神經？我們都這么年輕，喜歡女人是正常的。你不能因為出了事情就無故放大那點影響。你喜歡她們，喜歡睡她們不是很正常嗎？難道你是太監？她們不喜歡男人么？你這么說，我覺得你很可笑。難道你喜歡她們，不喜歡碰她們才是你所謂的愛情嗎？你的愛情就是只愛著她們，把她們當神一樣，而不把她們當成女人。你想，連七仙女都和普通女人一樣，別傻了。”

我苦笑著，向劉明擺擺手，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的內心。你會為了女人去找小姐嗎？不會吧？我會。你會為風荷反抗你的父母嗎？不會吧？我會。我喜歡蘇云，從她在元旦晚會跳的舞開始；我喜歡風荷，也是從她的肉體開始。這就是我們倆的區別。”

劉明笑了，說：“就算是這樣好了。連沈從文那樣的大師都說：我喜歡你的精神，也喜歡你的肉體。你有什么可自責的？再說紀曉嵐，不就是色魔么？你別因為現在的事情就不知道怎么辦了，一味地自責。我知道你悲傷，但你不能這樣自責。”

我看了劉明一眼，緩緩地說：“可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母親，毀了風荷。我有罪，你知道么？我為了自己的欲望毀了兩個人。媽媽生我養我二十多年，你說我為我媽媽做過什么？除了盯著風荷的美色自我陶醉，我又為風荷做過什么？我是個什么人？我是一個怯弱的色狼。我為了那點欲望的滿足，一手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那是為了愛，你愛她！”劉明說，“你不愛她，不會容忍那么多。你不愛你媽媽，也不會這樣發瘋了！你***少在這里胡思亂想了！”他有些急了。

我發了瘋似的大笑起來。

那時，那笑聲像命運借我的聲音在嘲笑我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