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預料到, 二期招標會竟以“西風卷落葉”的速度蕭條謝幕。
光前期宣傳就比一期耗資多出一倍的二期招標會，無論如何，也要開上三天三夜才對得起群眾們媒體們領導們寄予的厚望, 跌破眾人眼鏡的是, 風風火火的二期招標會竟在一天之內低調落幕, 比之一期還要快上一天。值得一提的是, 這半天里, 常寧閻國棟以及招標辦主任一干領導慷慨激昂的會前演說就耗去了這半天里的一半，八個企業并沒有朝著眾人期待的方向發展，競相角逐如火如荼的場面根本未能上演, 做好準備打持久戰的各大報紙雜志的記者們面面相覷，拿著筆桿子遲遲無法下筆, 最后也只拍上幾張照片交差作罷。
初六看著閻國棟表情猙獰, 看著常寧若有所思, 看著田珊面無表情，看著肇梓然朝自己投來了然的一瞥, 她看著陳文臣意氣風發地走到臺上，迷人的桃花眼里盡是篤定……這樣的他再不是幾天前因她幾句話就醋性大發的陳文臣，不是那個在江灘對她說“不如我們試試看”的陳文臣，更不是記憶里那個傲慢地扔掉校花禮物的陳文臣。這一刻，他和會場上所有精光畢露滿懷算計的企業家們別無二致。
初六靜靜地退出會場, 高跟鞋落在酒店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冷的孤音, 與身后起起落落的掌聲格格不入。
陳文臣借她之手拿到運洲招標書, 輕松拿下招標會, 初六沒有憤怒, 她甚至要贊他一句“好手段”，只是一切發生得太突然, 她還沒法適應，她這樣說服自己，耳邊仿佛飄過宋藝那日自語般的低訴“六六，這世上有沒有純凈的愛情？” 零星的失落在心底涌起，朝著各個角落飛速蔓延，沒來得及捕捉，就消失不見。還沒平復心中的異樣，安安的短信就擾亂她的思緒，寥寥幾字揪住她每一根神經。
初六拿著電話，叮囑安安在自己回來以前千萬不要開門，為了轉移安安的注意力，初六將肚子里殘存的幾個童話故事搜刮出來，拼拼湊湊講給安安聽，電話那頭安安靜靜，沒有一點回應，初六卻知道電話那端的安安一定專心地聽著，憋著嘴，蹙著兩道彎眉，滿臉的不贊同，如果能出聲，她一定會糾正初六面目全非東拼西湊的故事。初六沒有開車，舉著電話站在地鐵里，一面被擠得呲牙咧嘴，同時還要承受各方怪異的目光。
一路小跑到家，初六發現安安短信里“站在門口不走”的女人居然是谷莉莉。
初六去到國土局五年，認識谷莉莉三年，她們見面的機會并不少，這卻是谷莉莉第一次到她家來。
今天的谷莉莉和平時很不一樣。她素著一張臉，沒有抹一丁點脂粉，這在初六的記憶里是沒有過的。初六以前惡趣味地幻想，谷莉莉和閻國棟□□時一定也化著濃妝，料定她洗凈鉛華的面容必然毛孔粗大，皺紋百出。事實恰恰相反，谷莉莉非但沒滿臉粉刺黑頭，反而肌膚光潔細膩，比她擦了粉以后還要白皙，不施粉黛的面龐不像之前妖嬈的美艷，竟生出幾分千帆過盡的清麗。這正驗證了，不是所有昂貴的化妝品蓋住真容的人都有一張見不得人的臉，就像不是所有叫芙蓉的人都有一顆玉鳳般勇敢的心。
“石巖清不在這里。”這是初六能想到的唯一一個谷莉莉出現在她家門口的可能。
“我是來找你的。”谷莉莉立刻否定初六猜想。這無疑是一個更大的謎題。正當初六疑惑自己什么時候意外地擺脫多年來被谷莉莉無視的尷尬局面，進而在她眼中“呈像”的時候，谷莉莉又說道：“走吧，陪我喝酒。”這句話成功讓初六瞪大了眼睛。要知道，這樣的對白在初六和谷莉莉身上顯然不合適，要說老板的情婦與老板的秘書之間有這樣的對話并不意外，怪就怪在，她們一個還是情婦，一個還是秘書的時候都沒有展開這樣親密的會話，卻在成了前任情婦和前任秘書的之后如此熟稔的招呼，這顯然不在常規范圍內。可見，谷莉莉從來都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人。
“不去。”盡管心中疑云重重，初六還惦記著家里的安安，毫無余地地拒絕道。
“就在你這里喝也行。”谷莉莉無所謂道。側身閃進屋內。
“我家沒有酒。”初六底氣十足，哪知谷莉莉聽后淡定地從包里抽出一瓶細頸洋酒。之所以沒有誤認為二鍋頭，或者這幾天央視黃金檔正在熱播的趙本山自導自演喜劇《鄉村愛情故事》中頻頻出鏡的老村長酒，判定它為洋酒的依據完全歸結于瓶身上幾個低調奢華的外文字母，可見谷莉莉是有備而來，打算來個不醉不休啊。
一番權衡，初六覺得與其讓谷莉莉醉死在家里，不如讓她醉死在外面，于是給安安煮了一碗蝦仁水餃后，隨同谷莉莉出門。
初六很少來“黑眼圈”，更沒有大白天來過。“黑眼圈”是谷莉莉經營的夜總會，一到晚上就是“□□與嫖客齊飛，酒水與尿水一色”，初六卻沒想到，白天的“黑眼圈”竟采光極好，敞亮開闊，空空蕩蕩像極一間被棄的舊廠房。偌大的夜總會里打掃衛生的都沒有一個，只有初六和谷莉莉兩個，通風雖好，夜里淫靡的氣息似是還在空氣里游蕩，初六竟身上竟冒了一層雞皮疙瘩，十分不自在。
谷莉莉從酒柜里隨手拿出一瓶瑪瑙綠瓶的洋酒，倒出兩杯，其中一杯遞給初六。谷莉莉眼瞼半閉，盯著酒卻不喝，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點上一支煙，淺淡地吸上兩口，嘴唇雙唇微啟，隨意吐出一縷煙霧。初六一直確信，女人手上夾根煙，大多會有損美感，她自己有時候也抽，如若她有谷莉莉抽煙時一半的優雅，也不至于常常蹲在廁所里躲著肇梓然抽。然而谷莉莉卻不同，她此刻眼神微醺，酒未飲人先醉，一舉一動極盡隨意，她手中的香煙與她渾然一體，更點綴了她的神秘，配上她清新的面孔，竟像墜入凡塵的天使。“天使”二字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初六晃晃腦袋甩掉這個抽風的怪念頭，就算世上真有插著翅膀的天使，也絕對和谷莉莉八竿子打不到一塊。
不慌不忙地抽完最后一口煙，谷莉莉夾了幾塊冰在酒杯里，示意初六要不要，初六搖搖頭。谷莉莉喝一大口透明的液體，可能因為加了冰的緣故，她本就烏紅的嘴唇又更加暗淡。
“年初六，不知道你是假好人還是真的笨。”谷莉莉第一句話竟是這樣。
初六早就習慣谷莉莉說話帶刺的風格，像這樣不痛不癢的諷刺，她老早就不當回事了，況且今天的谷莉莉處處透著詭異，她就當自己發揚風格，任谷莉莉嘴上逞逞快活。
“要不是我告訴閻國棟你常去孤兒院看安安，今天你女兒也不會啞。”
驚訝憤怒短暫交匯，初六一口氣提在胸腔，想說什么，終究沒有說出來。她能怪谷莉莉嗎？谷莉莉也不過一根導火的細苗，真正竄起這一把火焰的還是她自己，如果扇谷莉莉幾個大耳光，再罵上她幾嘴，時光就能倒退，安安就能說話，初六絕不會手軟。或許剛剛出事那會兒，初六還會遷怒于人，現在她早已平復，只是仍克制不住心里的那一點怨。
“我也是孤兒，就在寧川孤兒院，你們誰也不知道，就算再來一次，我也不后悔。” 谷莉莉坦然承受初六冰冷的目光，抬高下巴說道。就是這一個倔強的動作，初六看出她偽裝背后的脆弱，還有她身不由己的無奈，初六心中最后半星恨慢慢消失。
谷莉莉又滿上一杯酒，臉色沒有因為酒精而明艷，甚至比剛才還要蒼白，她漫不經心地說：“小時候，每一次被領養，張院長都牽著我送我出去，每一次被送回去，還是張院長牽我進去，時間最久的是哪一次呢？”谷莉莉像在自言自語，初六不答腔，她也不在意，“那時候成天想著要離開孤兒院，一有來領養孩子的，就翻出最好看的裙子，打扮得干干凈凈的，挺著胸，踮著腳，巴不得他們多看我兩眼。領回去過不了多久，不是女主人懷孕了，就是兩口子離婚了，又被送回來，離婚的罵我災星，懷孕的說我是福娃，我他媽還奧運呢，人話鬼話都被他們說盡了！上了大學離開孤兒院，發誓再也不回去，現在發現，除了那里，哪里還有別的地方可去。”
谷莉莉閉著眼睛，像是醉了，初六卻覺得她沒有，只是陷入回憶。斷斷續續又說了許多，谷莉莉突然睜開眼睛，明亮的雙眸熠熠生輝，像是吃到糖果的孩童，她說：“我記起來了，呆得最長的那次，就在石磊他家，對，石磊他家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