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天沒去國土局上班, 初六難得勤快一次,又要跟陳文臣他爹媽吃飯,情非得已不得不早退, 瞅準常寧出去的功夫, 她腳底抹油準備開溜。車都發動了, 她發現手機落下了, 熄了火返回辦公室, 卻見到一個本該正接受美國人民教育的人。
就在樓梯口,一個纖細的身影略過眼前,初六晃眼見到, 只覺得有幾分熟悉,走出兩步突然掉頭跑下樓梯, 朝著幾步外的人試探地喊了一聲:“閻凈?”
前方的身影一頓, 緩緩回過頭來, 閻凈蒼白著一張臉,雙眼微紅, 像受驚的白兔一樣,小心翼翼地看著初六。
初六小跑下去,近距離看了好幾眼,才敢相信面前這個面頰消瘦的女孩是閻凈。“你回國了?怎么來這里了?”
閻凈眼眶更紅,深吸一口氣才憋回要落下的淚水, 帶著哭腔說:“年初六……”
初六帶閻凈回家, 進屋后簡單地歸置了沙發上茶幾上安安的畫筆畫紙故事書。
“你女兒的?”閻凈拿起一塊寫字板, 上面是安安稚嫩的字體。
“嗯, 我這點事兒都漂洋過海傳到美利堅了, 你消息夠靈通的。”初六倒一杯水放在閻凈面前。
“你當初……怎么生下她了,你還那么年輕, 為什么……”閻凈有點語無倫次,初六敏銳地察覺出閻凈的怪異。
“閻凈,你放假了?回過家嗎?”初六沒有回答閻凈的問題,意外抓住閻凈眼里瞬間暴露的慌亂。
“你爸不知道?你……哎哎,你干什么?”閻凈突然捂住嘴巴沖進洗手間。
閻凈抱著馬桶一陣干嘔,初六一邊拍著她的背,又胡亂扯了幾張紙巾塞到她手里,突然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說:“閻凈,你,你該不會懷孕了吧……”初六感到手掌下的后背驟然一震。
“小姑奶奶,你真懷孕了?”
閻凈沒有回答,又撕心裂肺地嘔了一陣,緩緩直起脊背,僵硬得像駝有重負的機器人,她擦擦嘴,游魂一般飄進客廳。
閻凈一副魂不守舍的銷魂樣兒更加確定了初六的猜想,初六坐到閻凈身邊,柔聲問:“背著你爸從美國回來的?”初六猜閻凈定是在美國弄大了肚子沒了主意才回國的,這合眾國就是摧殘年輕人,腐朽傳統思想,專門動搖問題青年薄弱自控,造孽啊造孽,她完全忽略了自己上大學就生了孩子,那時候也比閻凈大不了多少。
“我沒去美國。”
“什么?你沒去美國?”初六驚叫,閻凈這大半年來都在美國,初六還是閻國棟秘書的時候親自幫她打包送上飛機。
“你,你這半年都在國內?閻凈,想清楚再說,愚人節早過了,中美時差可沒這么長啊。”
閻凈一喘一喘地抽噎起來,撲到初六身上嚎啕大哭:“年初六,怎么辦啊,我該怎么辦啊,我不管,你要幫我,嗚嗚嗚嗚,你要給我想辦法……”一邊嚎,一邊有力地捶初六的大腿,熟悉的閻凈又回來了,剛才那個茫然失措受驚小鹿般的深沉女子跟遙控器從還珠格格切換到武林外傳似的說變就變。拳拳有力,和她此刻要死要活弱柳扶風的形象嚴重不吻合,這花拳繡腿也夠得初六喝一壺的。
閻凈哭天搶地梨花帶雨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連威脅帶武力,還真算得上一人才,幾分鐘的功夫,女人的眼淚,男人的拳頭,雄辯家的理性,專政者的暴力,變臉演員的速度,樣樣都是武器,她一一用上,從生理特征轉換到心里特性,從外部入手搗毀內部結構,層層深入,有條不紊,化零為整,實屬人才,終于迫使初六懾服于她的淫威,勉強答應幫她想想辦法。
“這大半年你不在美國,你都在哪兒啊,你干什么去了?”
閻凈拒絕回答。
“好,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初六換一個問題。
閻凈還是膠口不言。
“你什么都不說,讓我怎么幫你,算了,我還是打電話告訴你爸……”說著便拿起手機,不是初六威脅閻凈,實在是覺得這事她不好摻和。
“別告訴我爸,年初六,除了打小報告你還會什么?”閻凈慌了,大小姐的脾氣卻沒有落下,沒有半分人在屋檐下的自覺。
初六不為所動,繼續撥號。閻凈軟了下來,又有點孟姜女的勢頭,抽吧抽吧說道:“算我求你了……”
“那好,這孩子是誰的?”初六心一軟,放下手機。
“我真的不能告訴你,你別問了行嗎?”閻凈懷里窩了一個抱枕,縮進沙發角。
閻凈一副你進我退,你退我擾的姿態,初六正感無力,手機響了,一看是陳文臣,初六一拍腦門,自暴自棄地狠狠一閉眼睛,低呼一聲:“壞了!”
初六趕到約定酒店的時候,陳文臣的爸媽已經走了,平時出席宴會蒞臨指導什么的,只有別人恭候他們,未過門的兒媳婦竟敢拿架子捏身段耽誤他們美刀般寶貴的時間,甩臉子放鴿子,他們深感受辱,遂拂袖而去。初六到的時候只有陳文臣坐在包間里,面前是一大桌子沒了熱氣的佳肴,安安也被她太爺爺領走了。
陳文臣斜了初六一眼,桃花眼里發射危險的信號,這狀似無意的一眼,初六知道陳文臣生氣了。
初六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生怕高跟鞋的響動觸發地雷。
“突發事件,正當理由,請求申辯。”初六覺得這六月天突然變成三九天,明顯感受到四周森冷的氣場。
“準!”陳文臣靠在椅背上,氣勢如虹,目光如電,臉色黑得只差在額前添上一月牙就能趕上某個影視作品風云人物了。
初六斟詞酌句,夸張渲染,將情況無限緊急化,閻凈無限妖魔化后,陳文臣總算不那么影視作品風云人物了。
雖然申辯成功,陳文臣氣壓仍然很低,飯都沒給吃上一口,就拖著初六走人。初六據理力爭后獲準將飯菜打包,開玩笑,三千五百八的標準,哪能就這么便宜了酒店,鋤禾日當午,粒粒皆辛苦,非洲還有那么多兒童不知道什么是糧食呢。
回到家,閻凈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臉上淚痕交錯,小小的一坨蜷在沙發里,背弓著像只小蝦米,月光沐浴下,真有幾分楚楚動人,我見猶憐。醒著和睡著這是佟湘玉和林黛玉的差別,所以童話故事里只有睡美人,沒有醒美人。
陳文臣換下拖鞋,突然拉住初六,說:“你說是在總局見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