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以為自己進錯了病房。屋內好幾個生面孔, 乍一晃眼，老人孩子中年人年輕人都有，各個年齡段都齊了, 嚇得初六連忙縮回伸出的半只腳, 說道：“不好意思, 走錯了。”她知道沒有走錯, 里面有陳文臣安安宋藝陽陽, 還有陳文臣的媽媽，臨時撤退只是她下意識的反應。她還沒逃出兩步，陳文臣就追了出來。

看一眼敞著的房門, 初六壓低聲音：“陳文臣，你想干什么？”

陳文臣雙手一攤, 說：“我什么也沒干, 剛給你打了電話, 他們就都來了，真的, 沒辦法，寧川就這么點大，哪里藏得住事。”他一副也很無奈的樣子，初六半信半疑。

“現在怎么辦？”初六指指房門。

“還能怎么辦，先進去, 他們不走, 你就一直貓在外面？快點, 安安想你了, 嘴巴撅得老高, 老早就不高興了。”

初六心一提，想這孩子不會以為自己不要她了吧？充愣間, 陳文臣已經拉著她返回病房。

寬敞的單人病房一下子顯得擁擠起來。宋藝心不在焉地坐在床頭削蘋果，果肉坑坑洼洼，慘不忍睹。陽陽裹在被子里，坐在安安身上咬耳朵，唧唧呱呱說個不停。安安背靠在一只半人高的大棕熊，眼神不安地打量著眼前一群大人。其他三個人初六瞟都沒敢瞟一眼，低著頭走到安安邊上，和他們稍微拉開一點距離。安安朝著初六眨巴眨巴眼睛，算是打過招呼，初六搓搓安安的腦袋，順帶捏一把陽陽肥嘟嘟的小臉。

“六六，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以為你把閻國棟做了呢。”宋藝唇角拉了一下，聲音不大自然，眼神有些恍惚。

“就是殺豬，半天也殺不完啊，別說閻國棟了，要宰他再來個半天都懸。”話還沒過腦，初六就脫口而出，她沒想活躍氣氛，這種時候她只想氣氛來活躍她，哪里還敢冒泡，只是天不遂人愿，宋藝一句話讓她放松了警惕，很顯然已經有人被活躍了，一個中氣十足渾厚爽朗的聲音響起：“哈哈，有點意思。”

初六嚇得小心肝一顫，抬眼看去，窗邊上一個身材健碩，頭發銀白的老人，老人雙手叉腰，胸口抖動，渾厚的聲音從胸腔發出：“文臣，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丫頭？叫什么來著？”

“爺爺，她叫年初六。”

“好名字啊，人和名字一樣喜慶。”

初六眼角跳了兩下，閉緊嘴巴誓不開口。

陳老爺子走到安安床邊，單手將猴在安安身上的陽陽提溜在手里，彎下身子，視線與安安齊平，說道：“小丫頭，我是你太爺爺。”

安安疑惑地看向初六，又轉臉面向老人眨眨眼。

陳老爺子大手摸摸安安的額頭，笑著說：“乖孩子。好好好，祖孫四代都齊了，好啊！”

這是個什么狀況？和傳說中的認親有點相似，初六不大高興，安安只是她的，她不想和陳文臣家有任何瓜葛，也不想讓安安和他們見面，說她自私也好，她并不希望陳文臣家里知道安安，她心里也清楚，這些都不過時間問題，一旦牽扯到血緣，就再也扯不清了，早晚都要面對，只是這樣的陣仗她一時招架不住。

初六抬眼看向宋藝，哪知宋藝眼神茫然不知道在想寫什么，絲毫沒有和她眼神交流的意思。

陳文臣挪到初六身邊，左手摟住她的腰，初六這才注意到陳文臣手臂上的石膏已經沒了，這個后知后覺的發現并沒有影響初六敏捷的肢體動作，她重重一下拍掉陳文臣的手，清脆的巴掌聲在安靜的房間里相當突兀，一旁怒視陳老爺子的陽陽也一臉好奇地轉頭瞅著初六。

陳文臣干咳兩聲掩飾尷尬，反倒是他爺爺笑道：“你小子也有吃虧的時候！”笑聲停住，他爺爺突然提高音調短促地喊出兩個字：“芳露！”饒是初六已經適應了他的大嗓門，還是嚇得抖了抖，安安悄悄地擠到初六身邊。

什么？房奴？在場的誰是房奴？

幾秒鐘后，陳文臣的媽媽上前兩步，她一身駝色長大衣，領子高高地豎起，一頭干練的短發貼在耳后。盡管不情不愿，她仍然姿態高雅，聲音三分不屑，七分傲慢：“既然孩子都這么大了，不管好賴，也是我們陳家的孩子，你們也把婚事辦了吧。該有的禮數不能少，還是讓你父母來一趟，該說的活都要事先說明白了，你也該知道我并不滿意你，做我們陳家的媳婦，該說什么話，該干什么事……”

“媽！”陳文臣毫不含糊地打斷呂芳露。呂芳露雙眉絞緊瞪向陳文臣，陳文臣也不退縮，兩人均不示弱，氣氛一時緊張起來。

呂芳露說了什么，她壓根就沒聽，這幾年，她早將左耳進右耳出的本事練得爐火純青收放自如。即便是真聽到了什么，她還是不會吭聲，像陳文臣這樣公然和長輩叫板，她并不擅長，在老家的時候，她和父母講話都很少，沒有叫板的機會；出來工作，官大一級壓死人，她沒有叫板的資本，日子久了，這項本事也逐漸退化。她并不是不會呼來喝去壓制別人，若將她放在閻國棟常寧或者隨便哪個領導的位置上，她一樣能夠氣質優雅地指點別人，就好比她和孟萬美，稍有一點地位和心理上的優勢，她也能底氣十足疾言厲色。人往往就是這樣，在強勢的人面前妥協，一有機會就將心理落差從勢弱的人身上找補回來，如此循環，以防止內分泌失調。當然大多數時候，為了自我調節心里平衡，隨之而來衍生另一項本事，用這兩年的流行語來說，就是“腹誹”，在初六心里面曾任她“搓圓捏扁”的領導們不算少，顯然呂芳露的殺傷力還夠不到逼她犧牲腦細胞腹誹一番的級別。

終于，一直沒有說話的中年男人出來圓場，單單瞥一眼，初六就能斷定，該中年男人是陳文臣的親爸絕非后爹，一雙桃花眼與陳文臣一模一樣，只是眼神更加鋒利，多了幾分世故算計。

陳文臣的父親陳旗正隔到陳文臣和呂芳露中間，勸道：“好了，來日方長，好好地來看孫女，和孩子們置什么氣。”說完，走到床邊，象征性地拍拍安安。

呂芳露下巴繃得緊緊的，兩步走到門邊，正要出去，就聽陳老爺子氣勢十足地“哼”了一聲，呂芳露頓了頓，僵直了身子轉過臉來，臉色雖不好看，但也沒在離開。陳文臣朝老爺子動動眼皮，老爺子裝作警告地瞪他一眼。老爺子身邊的小警衛員在門外朝著陳文臣偷偷樹了一下大拇指，陳文臣得意地挑挑眉。

陳老爺子和安安陽陽兩個孩子戲耍一番后，此行的目的已然達到，一幫人浩浩蕩蕩離開醫院。臨走前，呂芳露面色可親地對一旁發呆的宋藝說：“過年沒去叨擾宋書記，倒是麻煩小藝替我們向你爸爸帶聲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