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件事,能夠貫穿一個人從幼兒園到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直到工作的人生歷程都一直在遭遇從未有改變,那會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上一級單位衛生大檢查就是其中一件。
金秋十月,甲型 HIN1流感肆虐寧川這座平原城市,少了大山的阻擋,病毒仿佛在這座城市傳播得更加迅速。衛生局防疫站以及上級各領導部門在國家衛生部防疫部的號召下紛紛展開行動,下行視察各單位衛生情況,防疫措施,下面立時一頓雞飛狗跳。
接到通知,國土局城南分局立即緊張籌劃應對領導檢查。閻國棟的要求是:領導的視線范圍內沒有死角,范圍外的就該干嘛干嘛,該展示給上級的一樣不能少展示,領導不該看到的,一個也不能看到,整座大樓要彌漫在一股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兒里,淡一分,有鼻炎的領導聞不到,濃一分,又顯得太刻意。總之,這是一個相當不好把握的度。其實真正進入大掃除大消毒的只有個別的一兩個部門,領導將工作落實到基層做得太到位,就連檢查后勤部和保衛部的通知都一并傳達了。
一大早,初六指揮兩個保安把印有“歡迎各位領導蒞臨指導工作”的橫幅掛在大樓門前后,算是大功告成,只等領導蒞臨了。
幾個衛生局防疫站的領導由后勤部長還有一個副局長直接領到了后勤部,作為國土資源局老大的常寧常局長則由閻國棟親自招呼。閻國棟一向藐視這位正局長,親自招呼了不到兩分鐘,便扯了要給孩子開家長會的理由,就消失了。閻凈高考后便是無業游民一個只等安排出國,他哪來的家長會要開,這實在是一個隨便到了極點的理由,就連扯理由都要表現出對這位局長的不重視,可見閻國棟是一個多么好表現的人。
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忘了,閻國棟竟連一個副局長都沒有叫來接受常寧的工作指導,僅留初六一人干著急。
“常局長,我去叫方副局長來吧,您現在閻局辦公室坐坐?”初六只能想出這么個辦法,總不能局長接見讓她一個秘書吧。
常寧揮揮手說:“不用了,我就在閻局辦公室坐一坐,看一看就好。”
領導發話,豈敢不從,初六只能領常寧到閻國棟的辦公室,陪他坐一坐,看一看。但就不知道閻國棟的辦公室會比他在總局的辦公室坐著舒服,看著順眼?
初六給常寧泡了一杯茶,常寧喝了一口,握著杯子若有所思地對初六說:“好茶啊,武夷山的大紅袍。”初六想總算有個識貨的了,當了五年的秘書,初六給來訪的人泡的茶一直都是武夷山的大紅袍,雖然是嫁接的,也要兩千五百八一兩,閻國棟也不管別人是不識貨喝不喝得慣大紅袍那股淡淡的口水味,卻硬是要求初六大缸子大缸子地泡。
常寧接著說:“只是牛嚼牡丹似的喝法品不出味道啊。”
初六也覺得這種放一把茶就用開水泡的方法太浪費,也太沒品位,奈何閻國棟要的就是這種沒品位的味兒。剛當秘書時,初六特地去了趟西安學習了泡功夫茶,向閻國棟申請了一套茶具,卻一直沒用上,只放在那里當了擺設。今天難得遇見個懂茶的,自己干坐在一邊也別扭的緊,不如試試手藝。
初六示意一旁的茶具說:“要不我給您好好泡泡,手藝生疏了,常局別見怪。”
常寧挑挑眉,明顯有了興致,說道:“那就要麻煩年秘書了。”
初六自己平時也就最多喝點花茶,學泡茶完全是出于工作目的,自己并不懂茶。
顯然常寧是一個懂茶愛茶的人。初六一邊洗杯燙盞煮茶慮茶,一邊要觀察常寧的反應,本就生疏的技藝更顯慌亂,常寧倒是不在意,口氣溫和地糾正初六不太到位“鳳凰山點頭”。蒸汽裊裊,茶香漸濃。常寧聞了聞手中的茶品過一口,面帶享受地說:“這才泡出了武夷大紅袍的香味嘛。”
常寧三十幾歲的年齡,本就和初六差距不大,加上他隨和的作風,初六也不再緊張,漸漸放松下來。
常寧說:“年秘書,跟著閻局有幾年了?”
初六答:“五年了。”
“時間不短了,平時工作不輕松吧。”
“不累不累,為人民幣服務。”初六一經松懈,嘴里竟冒出了宋藝經常用來損她爸爸的話。看常寧明顯愣住,初六連忙站起來解釋:“ 口誤口誤,為人民服務才是,哪能為人民幣服務呢。”越說越黑,索性閉嘴了。
常寧到沒有在意,擺擺手示意她坐下。放下茶杯,常寧站起來,走到閻國棟的辦公桌前,目光從黃花梨木辦公桌移到身后的紅木書架。常寧長了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不大的雙眼炯炯地打量周遭的擺設。初六剛才失言,此時不敢放松,眼睛瞬也不瞬地跟隨常寧的目光轉。翡翠版馬踏飛燕,明朝官窯青花瓷瓶,某某大書法家的絕筆珍藏……
初六越看越緊張,常寧越看眼神愈炯炯。要從這炯炯的眼神中判斷常寧此刻的想法有點困難,是對藝術品的欣賞還是審視,一時說不清楚。最后常寧的眼睛停在了書柜里的六本24K純金書上。
看他取出一本翻開,初六貼心地在一旁解釋說那是一整套金質版的紅樓夢。
“閻局辦公室真是藏了不少好東西啊,也不上把鎖,這要是丟了就可惜了。”常寧打趣。
“局里保衛處工作做得好。”初六口不對心,不要上鎖才好呢,等哪天她開罪了領導不干了的時候,她就把這些統統順走,就到對面那家叫作“當之無愧”的寄賣公司全部賤賤地當掉,怎么也有個千八百萬的,下半輩子穿金戴玉吃香喝辣香車美男左擁右抱……這些在她腦海里已經策劃了無數次了,苦于沒有機會下手。
常寧示意初六把他放在沙發上的公文包拿給他,初六照辦。他接過包,拿出一小沓信紙遞給初六說:“你看看這個,我前兩天收到的。”
一把手也太看得起她這個小秘書了,這么高級別的文件都給她看,初六受寵若驚,伸出去接文件的手激動得微微顫抖,頓覺前途一片光明。
激動了沒有三秒鐘,信箋紙抬頭剛勁有力的三個大字“檢舉信”就將她可能光明的前途擊得粉碎。
初六錯愕地抬頭看常寧,常寧點點頭示意她看下去。
能拿給初六看的檢舉信,毫無疑問是檢舉閻國棟的。看完這封聲情并茂的信,初六百味陳雜。信的執筆者定是一個博覽群書精通文筆的才子,怎么說呢,信的內容真實文風多變,華麗的辭藻有點像這幾年很紅的叫郭敬明的,比如“閻國棟就像隱藏在黨和人民中間的一朵碩大的食人花,在黑暗中伸出他錯綜復雜的觸須尋找著獵物,隨時準備張開腥紅的大口向每一個往來者噴出灼人的粘液……”“貪污,本沒有門,貪的人多了,也成了門”很有魯迅的味道,更加令人嘆服的是“閻國棟貪贓枉法虧空公款……要說他怎么貪贓怎么枉法怎么虧空公款……這樣還不貪贓不枉法不虧空公款……”反復的句式活脫脫瓊瑤經典,真是令人詫異非常的同時不得不嘆服其深厚的文學底蘊。信的內容翔實年份清晰引經據典,既表達出檢舉信特有的嚴肅正義之感又不乏生動,令讀者聲淚俱下無不捶胸頓足。要是信中沒有提到她自己的話,初六會更加抱著一種欣賞的態度觀看這封融匯多種寫作元素難能可貴的檢舉信。
這封信顯然承襲了寫檢舉信不留名的又一大傳統,所以當初六看完后問信的作者是何方神圣時,常寧有點錯愕。
信里初六占的篇幅并不多也就冰山一角,可是這一角好死不死是西山煤礦的事,理所當然的初六想到了曹靜芳,如此詳實的一封信不是內部人員寫不出來,想來想去曾經的內部人員曹靜芳有最大的嫌疑,單憑曹靜芳主謂賓都分不清的語文功底,想寫出這封單復句靈活運用的信實在不比伊拉克戰爭起因是薩達姆偷了布什家一口高壓鍋可能性大。初六覺得在這樣千鈞一發的時刻還能思考曹靜芳是不是執筆者這個問題自己的心態未免達到一個千錘百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境界,曹靜芳執不執筆都不影響她是幕后那只手的事實。
顯然是覺得初六看信的時間過長,常寧忍不住出聲:“年秘書,上面寫的東西你怎么看?”
初六干笑兩聲:“如有雷同,純屬虛構。”覆巢無完卵的道理她是懂的,要是閻國棟被揭了出來,她也逃不掉被一鍋端的命運,雖然她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角色了。
對初六打哈哈的態度不甚滿意,常寧嚴肅道:“年秘書,國土局的水有多深,這幾年你也見得多了,想要明哲保身不是置身事外就可以的。我上任三年,國土局的亂我一一看在眼里,想要清場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今天就算沒有這封信,我也會來找你,我們都知道這亂的根源在哪里。”確實知道,整個國土局怕是除了后勤和保衛都知道,閻國棟就是國土局頂風作案的帶頭大哥。
常寧當年是市里直接派來做副局長的,在局長的角逐中順利上位,這位看似事業一帆風順的局長,做起事來一點也不順,被閻國棟處處掣肘,他們上下級的關系基本上可以歸為順治和那個多爾袞的關系,只是少了血緣這一層。血緣關系都沒妨礙順治和多爾袞互咬,更別提常寧和閻國棟了,只是這幾年來常寧明顯占了下風被咬得兇一點。初六基本上都是在分局工作,閻國棟在總局的事務都是另外一個秘書在打理,她和常寧見面機會并不多,他現在直接找上她定是想要反撲了。這幾年關于常寧的傳聞大多是正面的,單憑輿論來講,他看上去是國土局格格不入的好領導,但是到底清不清白,初六不知道,坐到這個位子上,再是清白的官也有自己的手段,隨便一兩手都夠得她受的,她不敢輕舉妄動。常寧明顯是來策反她的,要是曹靜芳手里沒有那本西山煤礦的賬本,她可不想反,目前閻國棟還是一棵大樹,大樹底下好乘涼她還懂。就是有這個把柄存在,她才會猶豫,只是不確定常寧會不會是一棵可以乘涼的大樹。
看出初六的猶豫,常寧沒有逼她,反是和藹地說:“年秘書也不要多心,今天找你也就聊聊天,你只當是上級關心下級。”初六在心里罵了一聲響亮的“屁”,有這樣的關懷下屬的么,關懷得她此刻背后的衣服都汗濕了。
常寧走后,初六好好地思考了曹靜芳策劃這封信的用意。在建設二期新區這個時候,搞出一封檢舉信顯然沒有指望一舉拿下閻國棟,但是給閻國棟制造一些煩心事令其分心的愿望顯而易見,看剛才常寧的表現,這一愿望多半落空,常寧想是打算在時機成熟的時候發揮這封信的效力。那么信中提到初六也不可能只是隨隨便便構文需要,其中的用意最可能就是曹靜芳想要提醒是時候幫他們搞到潮浪的策劃書了。
初六嘆氣,拿出手機把face fighter上的頭像換成曹靜芳,一陣拳打腳踢后,曹靜芳那張妝容精致的臉慘不忍睹,眼睛上包了紗布,鼻子歪了貼了兩塊創可貼,門牙掉了兩顆,嘴唇酷似《東成西就》上梁朝偉的香腸嘴,就是這副樣子讓初六頓覺神清氣爽。打了一陣后又覺得自己低級趣味,訕訕放下手機。
其實把潮浪的計劃透露一點給曹靜芳他們也沒有什么關系,初六不是有原則的人,對閻國棟沒有什么衷心可言,自從初六和他們打過一次牌后,閻國棟有意無意地把初六當做家賊,防她防得緊,別說是最新的招標書了,她連標書的一個角都沒機會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