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頭腦短暫的空白后,初六一邊和張院長通話一邊招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寧川孤兒院。天空中一只掉隊的孤雁嗚咽地低鳴。
清晨五點,晨光未現,大雪過后的西穹縣從容地擠在寧川市的西北角上,安靜的縣城被雪光照亮,依稀可見縣東頭山丘上防火燈塔閃著點點幽光,西邊城墻腳下的喬家豆腐已漸有人聲,在空曠的城中顯得格外悠遠。寂靜的小城有飄蕩著一絲古樸的壓抑。
蓬松的雪地里一道淺淺的腳印蜿蜒而上,一抹大紅的身影襯得灰暗的小城猶如馬賽克后模糊的背景。
安靜的城鎮像被時間遺忘的夾角,流逝的歲月在這里停滯,就像咔嚓一聲定格的照片,一年一年,一載一載,不同的只是逐漸脫掉鮮亮的色澤,如今像一張薄薄脆脆的舊照片。
年初六緊了緊身上紅色的羊絨大衣,把臉埋進高高的立領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慢慢前行,腳下的積雪踩出吱吱的聲音,在空空的街道里清晰異常。鼻尖冷冽的氣息,應是冰雪的香氣,她吸吸鼻子,有點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三年沒有回家,在這大年初一早晨,她的心像空氣般清冷,沒有游子歸家的急切,反而更像遠道而來觀光的游客般不緊不慢。繞過密密交織的木樓,再拐兩個彎,初六熟練地岔進一條黑黑的小巷,停在一座更黑的木樓前,掉漆小門已看不出原本的鮮紅只露出深黑的木紋。生銹的門環松松地搭在門上,初六遲遲沒有叩響,被風吹亂的劉海遮住她的雙眼,幽深的雙眸像靜謐的大海。
這次歸家,初六只攜帶了一個小小的旅行袋,過年的禮品更是一樣也沒有帶。她的父親年□□早晨起來上廁所斜了一眼坐在廊廳里的她,便徑直進了院里自家搭的小廁所。年初六沒有說話,等到年□□笈著灰黑的布鞋從廁所拖拉著出來,她打開包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摞紅票子遞到年□□面前,年□□捏了捏厚度“嗯”了一聲便揣進舊中山裝的內兜里。年母姚氏披著棉襖倚在臥室的門邊,眼睛一直停在幾年沒見的女兒身上,打量了一會兒,紅了眼睛,嘆口氣,捋捋花白的碎發,又歪進昏暗的睡房。
并不是年初六沒有人情味,大學她打工掙了錢大包小包的帶著補品特產幾百里路的趕回家,年□□一句“買那些個不值錢的還不如兌現來得強”把年初六對這個家僅有的一點情分撲得一點也不剩,她明白,有的時候紅燦燦的人民幣比親情人情更好說話。
午時剛過,北方冬日的陽光火辣地泛濫,屋頂上的積雪滴滴答答融化。西穹縣并沒因大年的原因就關門閉戶,巷口老李家炸軟哨的聲音嗶嗶啵啵,臭豆腐的香味順著幽深的巷子飄了進來,隔壁孫奶奶的小曾孫正吵著要吃甜酒湯圓。街上吵嚷的人聲歡快的鞭炮聲并沒有感染到年家三口,中午一頓飯吃得極其沉默,只有年母不時看看丈夫看看女兒,然后輕嘆一口氣。
住在城北僅有的幾幢小樓房里的三舅娘下午來到年家串門子,看見一身光鮮的初六呆了一下便大大地咧開嘴笑道:“哎喲喲,這大閨女回了,幾年不見長得這么俊了,還是城里的水養人啊,比不得西穹這個小地方喲。”
年□□戴著老花鏡手里拿著份寧川晚報聞聲出來,不咸不淡地打招呼:“來了,進屋坐吧。”說罷,轉身回了屋。三舅娘并不介意年□□不咸不淡的態度,顯是習以為常,一把挽住左右為難的年母嘮家常。
“初六在城里干得出息了,可不要忘了家里,多回來看看啊。”話題七轉八繞終于彎到了初六的身上,她心里冷哼一聲,并不說話,等著三舅娘繼續說下去,這些年工作上摸爬滾打,早已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練得爐火純青,想不到在自家人身上也能用得著。
“年前你媽腰病又犯了,大晚上的下著雪,你三舅騎著車送你媽到縣里的醫院,你不知道啊,雪大得都迷了眼,路那個難走哇……”
不待三舅娘說完,初六摸出一疊百元鈔票放進三舅娘手里,假笑道:“辛苦三舅娘了,以后還得多麻煩麻煩你。”
三舅娘推脫著把錢放進褲腰內兜里,仔細的扣上暗扣,笑瞇著眼說:“哎喲,自家人的說什么兩家話,你爸他是讀書人是秀才干不了那些累活,就得咱幫襯著,還是初六有心,哪像我家那混崽子……”
年母悄悄地瞥了眼一旁不說話的女兒,一臉為難。
大年初三清晨,像來時一樣,初六在整個小城還在沉睡的時候推開家門,陳舊的木門發出破碎的嘎吱聲,初六放松地輕輕吐出一口氣,好像大學考完期末短暫的放松,完成任務一般。
黎明前的天空是壓抑的灰藍,像小時候用慣的藍黑墨水。年母佝僂著脊背從屋里緊追幾步趕上已出家門的初六,話到嘴邊幾次才怯怯地說:“初六啊,媽知道你在家里呆著不舒坦,在外面別苦了自己,好好吃飯,要有對象了,就帶回來給媽看看,過了年你就三十了,該成個家了,大城市里,一個人孤單。”
面對別人或虛偽或討好的嘴臉,初六都可以漠不視之,唯獨面對在縣里待了一輩子善良的母親,她同樣虛偽的面具再也戴不下去,母親關懷膽怯的目光像最柔軟的利劍瞬間刺破她強悍的武裝,初六不自然的眨眨眼睛化去涌上的淚水,微微點點頭。果然這個世上最尖銳的武器還是柔軟。
剛走到縣長途汽車站,初六的手機急切的響起,本以為是局里同事祝年道慶的電話,“張院長來電”幾個字讓她立刻打起精神,電話里的消息讓初六心頭一緊,“初六啊,安安在你那兒嗎,昨天晚飯后安安就不見了,是不是你接她出去了?”
頭腦短暫的空白后,初六一邊和張院長通話一邊招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寧川孤兒院。天空中一只掉隊的孤雁嗚咽地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