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仁貴一走,陳文臣便去給閻大小姐點餐。初六對著明顯換掉那副乖妹妹面孔的閻凈說:“你和他來這里干什么。”
閻凈理所當然:“吃飯啊。”
初六也不客氣:“你閻大小姐不是最鄙視洋垃圾么?”
“偶爾體驗生活不行啊。”
“你怎么會和陳文臣在一起?”
“優秀的男士是不會拒絕請一個餓著肚子的女士吃飯的。”
忍住被她男士女士惡心到的初六說:“你們可以在別的地方吃。”
“淑女要適當的在男士面前表現自己勤儉節約的一面,拜金女在上個世紀末就不流行了。”閻凈頭頭是道。
初六不想和她繞彎兒,人都被她說崩潰了,說:“別說你不知道我今天在這相親。”她就知道閻凈昨天對她突然爆發出的關心非同一般。
閻凈諷刺道:“你還好意思說,在麥當勞相親,你真有情調。”
“麥當勞怎么了,我以后相親還去肯德基,去德克士,去永和豆漿!”
閻凈做出一副嫌惡的表情說:“你還相上贏了,剛才那男的,長得橫看成嶺側成峰的,虧你看得下去。”
初六承認:“他確實長得任性了點。”
好恰當的一個比喻,閻凈損人的功力更上一層樓了,已經擯棄糟粕與詩歌融匯,復古之風真是滲透到了這個社會的每個角落,就連閻凈這樣詩歌默寫默出“葡萄美酒夜光杯,金錢美女一大堆”的人都能夠出口成詩了,時尚這東西真是催人奮進啊。
初六確實不敢恭維肖總監交通路況圖似的長相,整個過程她是能不抬頭盡量不抬頭,難為人家還關懷地問她是不是得了頸椎,并且推薦寧川市頸椎專科三甲醫院,態度熱情得讓人很難不懷疑他在畫圖紙之余出去接了私活,人家醫院給他回扣。騙子橫行,熟人騙熟人的社會大環境下,好人難做大概就是這樣了。
閻凈見初六不說話,乘勝追擊道:“你說人家陳文臣有和你藕斷絲連的意思,你就應該就坡下驢,和人家破鏡重圓。”
“閻凈,你是不是高考落榜后特別閑啦,怎么準備當媒婆?”
閻凈惱羞成怒:“不帶揭人傷疤的。”初六倒不知道高考會是閻大小姐的傷疤。
“他給你什么好處了?”初六也不客氣。
“沒有好處,談錢多傷感情啊。”
初六擺明了不相信。
“其實就是一個給雜志拍畫報的事兒……”閻凈想做模特,奈何她爹媽覺得這是不務正業,一直無從下手,陳文臣真夠投其所好的。
陳文臣拿著兩杯可樂回來,閻凈順手牽走一杯,跟他比了個OK的手勢就歡天喜地地跑了。
自初六給陳文臣做了那次飯后,他便隔三岔五地給初六打電話,內容都是“吃了么”“睡了么”“有空么”“晚安”這樣的安全話題,對象是他陳文臣初六就倍感不安。從高中陳文臣對待侯婷婷的事上不難推測陳文臣是個對女人不會手軟的人,他不想理睬的女人,就是倒貼都沒用,然而他最近極大不符合帥哥行事準則的做法讓初六懷疑是不是自己那頓飯給了他她還余情未了的暗號。初六咬著吸管想怎么才能開口解釋那頓飯其實是一頓完全出于人道主義的飯時,陳文臣拿起桌上肖仁貴留下的名片翻看片刻說:“這是相的第幾個了?”
初六老實巴交:“第五個。”
“年初六,你這么想嫁人?”
“提前謀劃。”
“我記得前天你才說過和肇梓然感情穩定,怎么就提前謀劃了?”
“風險分攤而已。”
陳文臣冷笑一聲:“你是作秘書的,風險投資懂得不少,不如考慮考慮跳槽來我們公司。”
初六無視他話中的諷刺,掉頭看向窗外。
半晌,陳文臣低聲地說:“初六,你愁嫁的話,不如考慮考慮我。”
初六忍不住出言相譏:“你結婚以后我還沒嫁出去,我一定率先考慮你。”
“年初六,我記得你以前沒有那么能說善道。”
“我也不記得你曾經這么友善溫情。”
好像是瞅準他們兩個雙雙沉默的空當,一個牽著兩個孩子等座位的媽用不大不小剛剛夠他們兩人聽見的聲音說:“調完情就趕快走,一杯可樂還想坐多久?”
閻凈覺得麥當勞沒有情調,有人認為她在麥當勞調情,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顯然陳文臣也聽到了這位媽的話,說:“走吧,去江邊走走。”
過條馬路就是江灘,渾濁的江水一次次拍打堤岸,泛起層層濁白的浪花。寧川是典型的北方城市,四季中春秋極短,十月的天氣雖然艷陽高照,在外行走也要穿上厚風衣了。剛還風和日麗的天氣一下就陰沉下來,天邊滾來卷卷烏云,狂躁的江風借機肆虐,水中的柳樹被吹得枝椏糾結,沙丘上一只落單的孤雁踟躕不前。
初六和陳文臣走在防汛大堤上,先前的話題卡殼后,一時誰也沒再說話。初六想起了大學班里組織的環江單車游,那時候他們還那么年輕,那么有朝氣,一晃快十年過去了,他們正要邁入三十,歲月匆匆,除了在他們的臉上留下光影的記憶,留在心上的痕跡很深又很淺,記得還是忘記都無從說起。也是在這段江邊,他說:“初六,不如我們試試看。”不是動人的情話,甚至連有幾分誠意都經不起推敲,就是這略帶破碎的低語,卻燦爛了整個花季。然而再好看的花都有花期,再動聽的話也會過季,初六不知曾經綻放過的花到底是一現的曇花還是一生只芳華一次的 。
初六艱難地開口:“陳文臣,這么長的時間都過了,我們也變了,像現在一樣只做老同學不好么?”
陳文臣停下,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天,說:“我開始也覺得過去的就過去了,和你做同學肯定強過舊事重提。那天你到家里做飯,那么熟悉的味道,我才發現其實有些東西沒有忘記,只需要人喚起。”
初六扯出一絲苦笑:“陳文臣,你一點也不適合這么煽情的話。”
陳文臣輕咳一聲掩飾尷尬:“那你有沒有被感動?”
初六背過臉:“沒有。”
陳文臣笑,聲音混合著江邊賣蒸糕的叫賣聲有些嘈雜,“你知不知道你一點也不擅長說絕情的話。”
“你想過沒有,我有我的生活,肇梓然對我不錯。”
陳文臣唇邊的笑意漸淡:“肇梓然的家庭太復雜,他給不了你未來。”
初六猛然轉身,顯然被他了然篤定的語氣激怒:“你又給的了?陳文臣,對我來說,隨便你們誰,家庭都不簡單。”
陳文臣躲過她逼視的目光,回避道:“這點你不用擔心,我的事我家里干涉不了。”
初六冷笑:“是么?那我也告訴你,你出國那年我也去找過你!”
明顯吃驚,陳文臣瞳孔緊縮,一雙勾魂奪魄的桃花眼此時正緊緊盯住初六,初六在眼神的對視中敗下陣來,口氣不善地說:“回家問你媽!” 話音未落轉身便走。
陳文臣抓住她的手阻止她向前走的動作,煩躁地問道:“把話說清楚!”當年她莫名其妙的失蹤,家里安排他匆匆出國,找到她家后,他的父親告訴他她要嫁人了,不會再回寧川。他陳文臣是多驕傲的人,從來只有他甩人,沒有別人甩他的,頓時覺得尊嚴受到傷害,感情被愚弄,年輕的驕傲不許他低頭,他根本沒見到初六,二話不說,背起包去了英國。然而現在,初六卻說她上他家找過他!
初六手腕被他死死捏住,幾經掙扎沒有甩開,憤怒之極反倒笑開:“說什么?你讓我說什么?你不是一向自詡聰明么,后面發生什么你還會猜不到!”她也有尊嚴,她也有驕傲,她可以被人指責一次不自量力,卻不想再回憶,也決不能在她自己的嘴里重復。她的家庭低人一等,不代表她就要任人擺布!
陳文臣啞口無言,自己的母親當兒子的哪有不了解的,正因為了解,他才開不了口,那些話該有多傷人他不用費腦筋比誰都清楚。
“怎么,不說話了?從過去到現在,你一直站得比我高,覺得我沒有被你召之即來很沒面子對不對?”
陳文臣皺眉,這樣語意逼人的初六他不熟悉。
“吃驚是不是?呵,年初六是不是就應該跪在這里等你施舍?”
陳文臣聽不下去:“你非要曲解我么?”
初六發現咄咄逼人快意非常,像破堤的洪水帶著毀滅一切的毒愿破空而出,奔涌不息,不需要柔情,只需要釋放。
甩開他的手,任江風吹亂頭發迷離了雙眼,初六逼回落入眼眶的淚水說:“曲解?當初在一起你就是在試探不確定,現在又要故伎重演,憑什么我就要當你的試驗品?”最后近乎低吼的字眼似乎讓風都停下,一刻短暫的寂靜,初六轉身就走,越走越急,最后近乎小跑。
陳文臣再一次看到初六如此狂亂的背影,就像高中無數個黑暗沉悶的夜一樣,帶著倔強不安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他的視線,匆匆收起心中被戳穿的那點心煩意亂,快步追上那個熟悉的背影。這樣追逐一個人的感覺很陌生,卻又像準備已久。
陳文臣把初六送到樓下,車窗外飛起小雨,像扯散的柳絮,又像吹散的蒲公英,飄得凌亂沒有方向。
初六反省剛才自己情緒太激動,未免有失風度,幾次開口想說點什么,卻醞釀不出合適的詞匯。陳文臣也想出言緩和氣氛,就在兩人都暗自努力的時候,一團黑黢黢的影子突然撲向初六這邊的車窗,猛烈地敲擊玻璃。
初六被突然的變故驚得短暫失神,要不是看清那是一張女人的臉,定會誤以為是一直發瘋的野狗。陳文臣最先動作,下車來拉開趴在車窗上的女人。見初六下車,那個女人又撲到初六腳邊卻被陳文臣拉住,嚇了一跳的同時,初六看清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初六在八年前見過有且僅有一次的臉,曾經姿色尚存的面容如今已布上密密的黑斑,頭發被雨淋濕,花白地粘著頭皮上,雙目渾濁,眼白的地方是一種不健康的煙黃色,像陶瓷杯上未洗凈的茶垢。初六驚訝自己竟能將眼前這個穿著粗布灰衣的鄉下婦女與曾經那個風韻殘存花頭飾花衣裳紅皮鞋里套尼龍襪的寡婦聯系到一起。
女人嘴里大喊著:“初六啊初六啊,我總算等到你了,你不能不管我們啊。”
盡管極不待見自己這個隨隨便便起就的的名字,但從這個女人的口里叫出來聽著竟十分反胃,初六色厲內荏:“住口!初六也是你叫的,還有,沒有‘我們’,你和年□□才是‘我們’,別在這里亂攀親戚。”
陳文臣今天看到了和以前大大不同的初六,震驚之余卻沒有出聲,只是感嘆她說得沒錯,這些年,他們都變了。
女人聽到初六聲色俱厲的話,嚇得跌坐在微濕的地上,放聲哭號:“□□是你爸爸,再怎么說我……我也是你的……”
初六打斷她:“你想說你是我媽么,還是小媽?你有幾個身份,寡婦,年□□的姘頭,現在還相當我媽,你以為你在玩變臉啊,哦是我忘了,你根本就是不要臉!”
女人口拙,被初六幾句話就擾亂原本背好的說辭,當下只管嚎啕大哭:“你……怎么這么狠心,志鵠是你的弟弟啊……你好狠心……”
“弟弟?我哪來的弟弟,你是說你和年□□生的野種?我連父親都沒有,哪來的弟弟!”
“志鵠病了,□□又借了些錢,要債的……要債的……”
初六一臉看好戲的表情:“要債的怎么樣,有沒有潑油漆,有沒有砸東西?又借高利貸了?那要怎么辦?怎么辦也不要來找我!”初六嫌惡地腳踢開企圖抓住她褲腳的那只沾滿泥水的手。
女人被初六事不關己的態度激怒,口不擇言地亂罵道:“好你個年初六,我給你們家生了兒子,讓你們家傳宗接代,你倒好,一分錢不想出!你今天不管我,我就去你單位鬧,我是不要臉,你也休想要!”
雨勢漸大,世界變得朦朧,細細的雨絲像連天接地的絲幕,周遭的聲音被隔絕在無邊的幕布外。衣服被雨水漸漸打濕,初六蹲下身盯牢女人的眼睛,近乎殘忍的耳語:“你是在給年□□傳宗接代,不是我,他不敢來,便叫你來,你怎么不問問他為什么不敢來,回去告訴他,高利貸也好生病也罷,和我沒有關系,你現在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不然我叫保安拖你出去。你要去我單位鬧,好啊,最好去法院鬧,你怎么不讓年□□寫封信寄到中南海,寄到□□啊,讓全世界都看看你們有多臟!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讓我不要臉!”
此刻初六臉上表情復雜,她烏黑的瞳仁里翻涌著波濤般的恨意,而就是這張帶著狠厲和嘲諷的臉卻蒼白無比,像湖水韻開了粉底,掩蓋一切血色,眼里氤氳著潮熱的水汽,不知是雨水蒸騰的霧,還是淚。陳文臣從他們的對話中大概明白了這個在泥水中哭喊的女人的來歷,看著這樣陌生的渾身帶刺的初六,她說著一句句能讓地上的女人絕望的話,他卻看見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像能波動身邊的雨霧,她的話是無縫的利劍,刺穿別人的同時,她自己也被無形的劍氣劃傷。
陳文臣把初六拉到身邊,輕輕地環住她的肩膀讓她有所依托,出口的話是從未有過的憐惜:“走吧,衣服都濕了,我送你上樓。”
身后的女人突然發難,掏出口袋里的水果刀,吼道:“你不讓我活,我就和你拼了!”尖銳的刀尖直直地向初六刺去。察覺到危機的陳文臣伸手抓住女人持刀的手,然而女人將整個身體的力量都傾注在薄薄的刀尖上,力道猛烈,竟是徑直朝初六的臉上劃去,陳文臣擋住女人的攻擊,奈何刀尖還是劃傷了初六伸出擋住臉的手上。細小的血珠像逃逸的紅線蟲紛紛撐破皮膚的束縛,沿著狹長的刀口涌出。
遠處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像一道戲劇收場的鑼鼓,將這一場混亂定格。
“你們在干什么?”肇梓然看到剛才襲擊的一幕急急剎住車,卻來不及阻止。
陳文臣反手奪下女人手上的武器,女人見又有人來,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再次癱軟在地上,眼睛盯著初六手上流血的傷口。
肇梓然幾步走到初六身邊,掏出紙巾包住她受傷的手,口氣嚴厲地對地上目光呆滯身體顫抖地女人說:“我不管你是誰,不想被告故意傷害的話,就馬上離開這里。”然后不著痕跡地將靠著陳文臣臂膀的初六擁入懷中,看著初六問道:“要不要送你去醫院?”初六搖頭:“不用,回家吧。”
肇梓然這才抬頭看著陳文臣說:“麻煩你了,陳總,改日再請你到家里坐。”說完便擁著初六進入樓道。
肇梓然主人公的口吻讓陳文臣極度不舒服,互相依偎著的兩個人在他眼里格外刺眼,胸口涌起并不熟悉的情感,他不愿承認,又真實地存在,那就是他嫉妒著此刻擁抱初六的肇梓然,他希望現在留初六身邊陪著她安慰她的可以是自己,他甚至渴望初六的淚水溫熱他胸口的那一股暖意,曾經屬于他的溫暖。片刻,他又釋然一笑,不是因為放手而是他無需再試探,其實她早就存在,就如同在那條沒燈的道路上靜靜跟在他身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