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一幀一幀緩慢地推進, 空間被無限拉長,是誰哭號一聲,沉痛黃昏的安寧?那撕裂般的慟號是自己發出來的么?初六不知道。她看見陳文臣抱起地上的安安, 看見安安的小手無力地垂在陳文臣的身側, 手腕上還系著初六去廟上求的紅綢帶, 安安身上大紅的棉襖像蔓延的鮮血將她淹沒。她看見聯防拍掉孟萬美手里的玻璃瓶, 孟萬美破布般的身體癲狂地抖動, 她聽見孟萬美撕扯般的大笑:“我的志鵠沒了,年初六,我的志鵠沒了!你不救他, 我求你啊,我這樣求你啊, 你也不救他, 好了, 現在好啊,我的志鵠沒了, 你閨女也沒了,扯平了,扯平了,都下地獄,都下地獄!”
初六目光呆滯, 說出的話像大雁的嗚鳴:“你胡說, 安安不會死!不會!”仿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初六直挺挺向后倒去, 這一瞬間, 她好像看見了媽媽還有年□□。
恍惚回到那一年,她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離開西穹縣, 單車叮叮當當的響聲還在耳邊回蕩,那時候她不知道身體里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
初六沒有回學校直接去了陳文臣的出租屋,她迫切地想要見到他,也許是沒地方可去,也許是恐懼后的疲憊,她想靠在他的肩上,把以前沒好意思說的話都告訴他,她想撲進他的懷里說她很想他,她要告訴他她有多害怕再也見不到他,她想告訴他她不想嫁給別人,誰都不想,就想嫁他,她想說,陳文臣我們結婚吧。
陳文臣,我們結婚吧。這句話注定無法告訴他。
屋子里沒有陳文臣,和她離開的時候好像沒有什么不一樣,又好像什么地方不一樣。餐桌上的那對烏龜呆呆和瓜瓜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初六觀察老半天也沒見它們伸出□□。久無人住的蕭瑟氣息在屋子里彌漫,他們的一對陶瓷杯還是拼在一塊兒湊成一個巨大的桃心,只是上面落了一層薄灰。
他還沒有回來,那就等著他吧。
初六刻意忽略空掉一半的衣柜,她告訴自己,陳文臣還沒有從老家回來,她能等。
第一天的晚上,胖胖的房東大叔剔著牙搖晃進來,說陳文臣已經把房子退了,前幾天就搬走了。
搬走,不可能,她不在他怎么會搬走?他走前他們還耳鬢廝磨情話綿綿,他怎么會丟下她?他不會。
初六假裝聽不懂房東讓她也趕緊走人的暗示,說什么也不離開,房東沒法兒,只說給她三天時間,三天她不搬走,房東就“幫”她搬。似乎房東覺得就這樣離開太不劃算,臨走臨走,還順手掐斷了電源。
初六以前不怕黑,不像宋藝那個沒出息的,半夜屋里要是沒人就嚇得呱呱叫讓整層樓的人都陪她清醒,想當初初六還夜里還裝過貞子嚇唬宋藝,而今初六最怕的就是黑。
經過西穹縣那幾天,那間沉黑的小屋留給她的那種漂浮的的無力感,她今生都不想再體味,可是現如今又是她一個人,一個人呆在寂靜漆黑的空間里。
她把門窗統統鎖上,整個空間封閉起來,空氣都變得遲緩,捉摸不定的感覺讓她懷疑身后藏著一個怪獸,看不見摸不著,卻隨時可能撲上來咬她一口吸干她的血。忍無可忍,她又把窗戶打開,似乎這樣就能與外界接觸,她就不是一個人。然而月夜下搖曳的窗簾像鬼魅妖異的身段,在她眼里像是索命的無常,忍不住她又關上窗。一整晚,她開了窗又關上,關上又開,如此往復,終于熬到破曉時分。
起初初六還掃掃地,擦擦窗戶,打掃打掃衛生,到后來整個出租屋里的角落里都光潔一新,窗戶縫里的陳灰舊漬都一掃而光,她再也找不到什么事情來轉移注意力了。
日升日落,窗影拉長又縮短,三天的時間很短又很長,白晝和黑夜變得不可捉摸,時間的流動也失了規律,桌上的飯菜早已熱得失去可口的色澤。終于,初六相信陳文臣不會回來了,她想吃飯吧,吃完這頓飯就離開,未來無可知,下一頓飯在哪里她自己都不知道。紅燒雞翅已經有些發酸了,她一只一只耐心地啃完,骨頭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桌上,她總想不通,這樣甜得發膩的菜有什么好吃的,但陳文臣卻很喜歡,久而久之,這道菜她做得可以和酒店的大廚相比。
飯后她把碗筷全都收拾洗凈,一只只地擦干,以往都是陳文臣洗碗,現今她來洗,公平得很,不是什么事都能依靠別人的,自己都有靠不住的時候更別說別人了,沒有誰能幫誰洗一輩子的碗。她想,如果陳文臣回來,她一定不問他為什么退房,他們還像以前一樣,那她就是幫他洗一輩子的碗也沒關系。
可是她想洗一輩子的碗也是不可以的。
原來想要低到塵埃,也是一種奢望。
學校她是不敢回了,好在先前年□□打電話說她媽病了,她向導員請了假,導員很是爽快地準了她的假。初六想找個地方躲一躲,她不知道她插蔡富貴那一刀到底有多深,她也不確定年□□他們會不會來抓她回去,兜里只有表姐給的五百塊錢,遠的地方她去不起,于是她買了一張去焦廣市的站票,午夜的時候離開了寧川。
然而命運不想讓她這么好過,偏要跟她杠上。
初六在焦廣市過得并不輕松,想找份會計的工作,別人嫌她沒有大學文憑;想做家教,家長嫌她是流動人口,怕她拐走他們家孩子;當保姆,東家怕她劫他們的財外加勾引男主人。兜里的錢快花光的時候,總算找了個飯店刷完的活,包吃包住,也算是糊口了。真是諷刺,曾經她最討厭的就是洗碗,現下卻要成天把手泡在水里給不同的人洗碗,從前陳文臣給她洗,現在她給廣大無名氏洗,果然,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
終于熬到來年三月,她偷偷聯系表姐得知家里的事已經平息,學校快開學了,初六決定回寧川。她在回寧川的火車上暈了過去,被送到醫院后才知道,上天給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她懷孕將近五個月了。
初六這幾個月擔驚受怕,飯店的工作一天干滿十四個小時,累得比狗都不如,她根本沒有精力注意自己的的身體變化,更是不知道一個小小的生命正在肚子里緩慢地生長,也許是工作太累壓力太大,快五個月了,肚子也只是有輕微地突出,初六從未想過她是懷孕了。
面對蔡富貴的時候,一個人從寧川跑出來的時候,她都沒有這樣六魂無主,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了一個呼吸著的生命,她是真的沒了主意。
去找陳文臣吧,去找他,初六對自己說,除了找陳文臣她還能怎么辦?遠在大洋彼岸的宋藝她是指望不上,表姐幫了她夠多了,不能再給她添麻煩,至于她的父母,她更是不可能依靠,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陳文臣。她想,也許一切都是誤會,陳文臣沒有不告而別,他或許也在找她呢?其實初六很矛盾,她并不想見到陳文臣,就她現在的狀況,穿著一件油得能反光當鏡子照的地攤上買的羽絨服,頭發胡亂綁在腦后,劉海長得遮住眼睛,最最要命的是,肚子里還懷著個孩子,她這樣和那些電視里被拋棄后懷著孩子灰溜溜地回去搖尾乞憐的怨婦有什么區別?不對,有區別,她現在連那些怨婦都不如。
如果她有選擇,不管過去是不是誤會,她都不會去找陳文臣,可悲的是,她的選擇是沒有選擇。
懷孕的時候初六沒有過任何妊娠反應,她剛從醫院出來,卻吐得昏天黑地,雙腿虛軟。醫院里醫生硬是要給初六輸液,兩瓶葡萄糖花去她一百多塊,她大半的家當。
寧川市冬季極長,立春以后仍和寒冬一樣,凍得刺骨。
為了省一塊的車錢,初六步行去陳文臣家。陳文臣家初六是知道的,就是寧川商業銀行總行后面的商業小區,距離醫院不算遠。
似乎所有小區的門衛都比日后她家小區的門衛恪盡職守,初六磨破嘴皮子也沒有說服門衛大爺放她進去,其實她挺理解的,要換做她,她也不能讓自己這樣臉白得跟藥鬼是的人進去,大爺能放她在門外徘徊,沒把她當不良分子送進派出所已算仁慈。初六想,陳文臣家她進不去,他和家里人總得進進出出吧,等在這里總能等到他。
如果她知道陳文臣已經人在英國,如果她知道她等到的是陳文臣的媽媽,如果她知道她將要面對的是一次比讓她死還要難受的羞辱,她絕不會到他家找他。
宋藝以前說,陳文臣的媽根本就不在乎她兒子和誰在一起,她家是個兒子,和哪個女的在一塊兒,吃虧的都不會是她兒子,以前初六想,是宋藝思想陰暗豪門虐戀的小說看得太多了,才把事情想得太不陽光,陳文臣的媽媽也是女人,還是一個作了母親的女人,又怎么會如此對待別人家的女兒。
終于初六知道,終歸是她那時候太單蠢了,把人心想得太單純,在這樣一個關上家門誰也不認識誰,各自掃盡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年代,要是女人不為難女人,恐怕早就世界大團結了,要是女人不為難女人,又哪里會有這么多的婆媳不和,電視小說又從哪里取材,那些婆媳戰爭大劇又哪里會大紅大紫稱霸各大電臺?藝術源于生活,誠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