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莉莉第三次被領(lǐng)養(yǎng), 那家人就住在石磊,也就是石巖清家對面。領(lǐng)養(yǎng)谷莉莉那家姓萬,嚴(yán)肅的軍人家庭, 家境厚實, 卻沒有孩子, 夫妻兩個工作都忙, 到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孩子時, 也特地挑年齡較大的孤兒,太小的孩子他們沒有時間照料,于是選上了十四歲的谷莉莉。谷莉莉的童年幾乎就在被領(lǐng)養(yǎng)和被送回去之間過去的, 什么樣的家庭她沒見過,富的, 窮的, 有文化的, 沒文化的,小小年紀(jì)她察言觀色的能力已經(jīng)十分了得。萬家是領(lǐng)養(yǎng)她的家庭中條件最好的, 谷莉莉更是加倍表現(xiàn),生怕他們又送她回去。
事實上,谷莉莉的小算盤落了空,萬家夫妻倆在家落腳的時間都很有限,哪里有功夫注意她那些花花腸子。谷莉莉圓滑慣了, 沒有好處的事, 她也不白干, 一來二去, 擦地板的次數(shù)都少了, 馬桶也懶得刷了。
這個院子里,住的基本上都是軍人子弟, 到了放學(xué),小孩子們呼啦啦一群在外面“喊打喊殺”,對面那家的小男孩一次也沒有加入過,至少谷莉莉看到的是這樣。谷莉莉小心眼再多,她也不過還是個孩子,少年心性,哪有不想瘋的,只不過,從來沒有人來邀請她加入,她厚著臉皮倒貼過一兩回,男孩子們倒是沒意見,有她沒她都一樣,女孩子就不行了,對她不理不睬不說,還時常出言擠兌,其實就憑幾個小丫頭,能說出什么厲害話來,谷莉莉心里很不屑,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女童多的地方也一樣。市井臟話她聽多了,肚子里也能存下貨來,她要是和那些小丫頭對著干,只怕她們還不一定聽得懂。雖然她很想搞好周邊關(guān)系,但是她也是有面子的,幾次下來,也不去找不痛快了。
倒是對面那小子,年紀(jì)小,人緣卻好得不得了,長得水嫩嫩的小姑娘常去敲他家門,紅著一張?zhí)O果臉叫他出去捉貓貓什么的,小男孩一次都沒答應(yīng)過。
后來谷莉莉知道,對面小子比她小兩歲,叫石磊,四個石頭呢,不怪那么難搞定了。谷莉莉最初“勾搭”石磊一方面是她一個人在家很無聊,另一方面是她實在有些可憐石磊。石磊父母同樣不常在家,他卻沒有谷莉莉好運,谷莉莉自己動手下碗面煎個雞蛋什么的,就是小菜一碟,填飽肚子不是什么大事兒。石磊就不一樣了,常常饑一頓飽一頓,過得倒還不如她。谷莉莉記事起就沒媽,她不知道什么叫母愛,更不明白“母性大發(fā)”是什么了,她不知道她把自己碗里的面條分給石磊一半的時候,就是母性大發(fā),谷莉莉從小護食得厲害,能分出一半已經(jīng)很了不得了。石磊最開始也不搭理谷莉莉,后來還是在饑餓面前妥協(xié)了,從此,谷莉莉到了飯點,便大大方方占據(jù)石磊家廚房,看著來找石磊的小丫頭們目瞪口呆的樣子,她很解氣。
石磊很聽他爸媽的話,讓他放學(xué)在家里讀書別出去,他就乖乖待在家;說好吃糖的男孩子像女孩子,叫他別吃,他就不碰;不許他去別人家,他就乖乖呆在自己家,任憑谷莉莉拿什么美食誘惑他,他都不去對面吃飯,谷莉莉無奈,只能去他家,她想,這小子還真是死板得要命,她不說,他不說,誰知道他去了她家?有時候,谷莉莉肚子里起了壞水,硬把糖塞到石磊嘴里,看著石磊一邊皺眉一邊又新奇地品嘗糖果滋味的樣子,谷莉莉很得意。
時間久了,谷莉莉偶爾忘記自己才是個外來戶,自動將石磊當(dāng)做弱勢群體,納入自己麾下,她萬萬想不到,這個像弟弟一樣的小不點,居然會打架。
別看谷莉莉還小,長得已經(jīng)相當(dāng)標(biāo)致了,院子里有一兩個“小色狼”常常殷勤地請她吃雪糕,邀她騎自行車。雪糕好甜,自行車她老早就想玩了,谷莉莉很想去,不過,她要去了,石磊就一個人沒了伴兒,豈不是很凄涼?她很矛盾,矛盾過后,肚子里的饞蟲被趕跑,自行車的誘惑也被強自澆熄,谷莉莉雙眼一閉,還是忍痛拒絕了“小色狼”。
“小色狼”們也很要面子的,被拒上兩三次,到了第四五次,小霸王的脾氣全都上來了,也不過在樓下嚷嚷兩聲“野孩子,沒人要”之類的。這樣的話,谷莉莉還會聽得少,早就免疫了,心情好了,還趴在窗臺上看,就當(dāng)他們在耍猴。哪里知道,放學(xué)后從來不下樓的石磊竟會下去和“色狼”們干上一架,以一敵三,輸?shù)眠€不算太慘,就是破了一邊嘴角,腫了一只眼睛。谷莉莉罵他笨,她被他們罵上幾句又不會少塊肉,誰讓他去逞強了,不會打架還硬來,結(jié)果還打輸了,面子里子都丟干凈了。石磊咬著嘴唇,表情很怨念,眼神很受傷。谷莉莉嘴上不饒人,心里樂開了花,算她沒有白疼他,他這算不算是“英雄救美”呢?雖然外型上,更靠近狗熊。
谷莉莉以往被收養(yǎng),對主人家里都沒有什么感情,就算被送回孤兒院也沒有舍不得,這一次,她在心里悄悄祈禱,圣母,阿里路亞,如來佛,千萬別讓她離開,她會舍不得石磊。怕什么來什么,說的就是谷莉莉這樣的。
谷莉莉初中剛畢業(yè),萬家夫妻就調(diào)到了省軍區(qū),兩人很快要離開寧川市,他們自然不會考慮帶上谷莉莉,夫妻倆都不是本市的,寧川也沒有親戚,最好的選擇就是送她回孤兒院。在萬家谷莉莉停留的時間最長,一年六個月又八天。
再遇石磊,谷莉莉二十二。她身邊是學(xué)校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公子哥,花心無比,好色無敵,鈔票和人品成反比。谷莉莉一眼認(rèn)出石磊,那是夏天,一家冰糕店里,石磊對面嬌滴滴的女孩子正把一勺紅豆舀到石磊的碗里。石磊變得又高又瘦,胸前別著公安大學(xué)的校徽,谷莉莉坐在他旁邊一桌,兩人只有半臂的距離,他沒有認(rèn)出她。
兒時的記憶被埋葬,命運注定他們緣分未盡,再次相遇,他是臥底警察,她是貪官情婦。
一瓶酒見底了,谷莉莉好像開始醉了,身體軟趴趴地滑坐在靠椅上,聲音聽不出是遺憾還是感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些年,又讓我遇見石磊,不是緣分是什么?年初六,你是不是覺得我變態(tài),石磊才十二歲我就喜歡他,我就是喜歡他怎么了!要是那年沒回孤兒院,我們也是青梅竹馬,跟你和陳文臣沒差兒。”
聽到這里,初六心上一片荒涼,能說什么,無非紅顏命薄。沒錢的滋味,初六明白,被瞧不起的滋味,她也嘗過,一分共鳴,一分理解,所以她選擇沉默。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冷暖自知,誰的甜誰的苦,誰的喜又誰的悲,沒有身在其中,怎能妄加評論?這個社會,笑貧不笑娼,生活將谷莉莉磨得圓滑,為了活,為了活得比別人更好,她做閻國棟的情婦,她選擇蒙上眼睛,也蒙住心。一個青春正盛,年華未央的女人,讓她躺在一個年齡可以當(dāng)她爸的男人身下,她的無奈不甘,誰又知道?她或許虛榮,或許輕浮,這代價早在逝去的歲月,凋零的容顏中還清了,誰能指責(zé)?
“喜歡他,我就追,他躲得過初一還躲得過十五嗎?”谷莉莉自嘲地笑起來,眼淚滑下眼角,她的笑愈發(fā)燦爛,瘋狂又蒼涼,像朵開敗的夏花,倔強中盡是無可奈何。“可是他就像石頭一樣硬,用臉貼,用胸口暖,他就是熱不了。”
笑夠了,谷莉莉抹掉眼淚,聲音沙啞,卻有釋放后的暢快:“唉,不怪他,他從小就那么孝順,他爸媽不可能喜歡我,他就逼著自己不愛我,有時候真想恨他,恨也恨不起來。不愛就不愛吧,我愛他,他還能管得了!”
只要我愛你,就算全世界都與我為敵,誰又管得了,誰能管得了!
谷莉莉心里住著的,不是贊她漂亮被她迷倒的富家子弟,不是給她買名牌時裝帶她兜風(fēng)的公子哥,不是給她錢給她權(quán)的閻國棟,只是石磊,為她打架的石磊。
谷莉莉拿起酒杯,碰一碰初六沒有動過的酒杯,喝完最后一口酒,谷莉莉臉上終于爬上紅暈,她抬抬下巴,像在支使女仆,說:“年初六,你可以回家了。”
這一刻,谷莉莉身上的軟弱像退掉的潮水,像一個變形金剛,“卡拉”幾聲又全副武裝,下巴微抬,眼瞼上挑,她又是那個用高傲的面具掩飾卑微的谷莉莉。
初六猶豫片刻,今天的谷莉莉流露太多的真情和脆弱,她有些不放心,不知是走是留。而谷莉莉天生就有看破人心的本事,她立刻嘲笑道:“怎么還不走?放心,我不會想不開自殺的,要死也不能死在這里。”
“你是死是活,關(guān)我什么事!”初六難得關(guān)心谷莉莉,卻被谷莉莉戳穿,她覺得丟面子,也渾身別扭得慌,還是忍不住叮囑:“你少喝一點,醉在這里,沒人管你!”
谷莉莉不以為然,說:“年初六,我欠你一次,會還你的。”初六停住轉(zhuǎn)身的動作,明白過來她指的是安安。
日落山下,橙色的天幕像吸飽橘汁的海綿,黃橙橙,沉甸甸。身后的谷莉莉誓言般的話語想起:“我要的他給不了,他要的,我給。”堅定,沉悶,一字字打在初六心上,不安的情緒開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