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個交易日,早盤幾只指標股遭遇一番突殺,緊接著更是刷新了十四個月來的單日跌幅記錄,局里同事們愁云慘淡怨聲載道,買了銀行,地產以及石化等股票的同事臉色更是青紫一片。不難聽見同事們相互戲謔:“我咒你買中石油,你全家都買中石油,不僅買中石油還買中石化。”這些總是號稱有消息來源的機關工作人員都被這次突如其來的股市下跌打了個措手不及以至胡言亂語,可想那些提著菜籃子企圖在股市里搶錢的大媽們該是怎番的痛心疾首。
相比同事們的反應,閻國棟這幾日的沒反應是最不好的反應,讓人深感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他那張黑云壓城城欲摧的臉,初六是能不看盡量不看。她在閻國棟的指示下曾幫他買進過幾次股票,出手闊綽數額巨大。初六好笑,同事們口中競相咒罵的倒霉蛋真的存在,就是閻國棟,他不僅買了中石油,還買了中石化。這年頭,“中”字打頭的東西已經遠遠不及過去讓人放心了。
初六聽見閻國棟給潮浪打電話時,開口就管人總經理“珊田”,這次股市下跌果然給閻國棟造成了不小的打擊,糊涂得別人名字都倒過來念了。寧靜總是要過去的,暴風雨遲早要來的,只是初六萬萬沒想到,這暴風雨,竟然降臨到她的頭上,而且還那么猛烈。
長長的午休過后,初六戀戀不舍地關掉斗地主的窗口,閻國棟一張苦得能擰出水來的臉出現在初六面前,他面無表情地讓初六跟他進辦公室。
初六進去后,十分狗腿地給閻國棟泡了一杯胖大海,企圖給他降降火。
“小年啊,這懷才就像懷孕,日子久了才看得出來,你說是不是?”
盡管被這個比喻惡心到,初六也不敢說不是,連忙點頭稱是。
“孩子不生下之前都不好說他爹是誰,嗯?”
“閻局眼光好獨到。”初六諂笑。她其實想說,現在有種技術叫作產前DNA,分局對面的蒙娜麗莎女子醫院就可以做。
“獨到,我怕我也有看人不準的時候,你說我會不會看不準?”閻國棟吹了幾口茶杯上的熱氣,卻也不喝。
“不會不會,閻局看人一向很準。”初六摸不清他到底想說什么,只能順著他的話說。
“哦?我可是一直把你當做自己人呢,你說這個準不準?”
初六心里“咯噔”一聲,嘴里不得不表示自己的立場:“我是閻局的秘書,自然是自己人的。”
閻國棟喝一口茶說:“小年啊,這公歸公,私歸私,這公家的事可不能混著私人感情的。”
初六在心里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感情閻國棟還知道什么是公私分明?這個世界果然瘋狂,趙忠祥伴郎舞林大會,閻國棟談反腐倡廉,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看來2010的世界杯,中國隊難保都能挺進四強。
“我知道你和運洲的肇總關系不一般,運洲這次站在老許那邊,我也不愿看到啊,你不能因為這個就鬧情緒。”
初六果然猜得不錯,都是那次麻將給鬧的,至今她都不知道肇梓然這樣做的用意是什么。
“再幾年我也要退了,二期恐怕是我退休前寧川最后一次大規劃了,不管怎么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吧。”初六將他的話自動翻譯成閻國棟要趕在退休之前大撈一筆。初六推測他這次在股票上的損失應該不小,不然不會這么著急。
“潮浪的計劃你也看過了,實力上講,是沒有問題的,想要在十一月份的競標中殺出來,最大的對手恐怕就是運洲了。”
初六氣都不敢喘大了,生怕閻國棟說出什么她不想聽見的話,可是天不如人意,兜了這么大個圈子,閻國棟好像也兜煩了,直接說明重點:“我希望你能在投標前,弄到運洲的標書。”
初六被驚得口齒不清:“您,您剛說了公私要分明的。”
閻國棟將雙重標準運用到極致:“非常時期,非常手段,我相信你這么機靈,應該不難才對。”
初六垂死掙扎:“這個有點難。”
閻國棟成竹在胸:“這個真不難,我相信你能克服困難。我和潮浪都等著你的好消息。”
初六準備出去的時候,閻國棟又丟下一枚重磅炸彈,他風輕云淡地說:“小年啊,寧川孤兒院的安安小朋友最近還好吧?”
初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過這一下午的,手機響的時候,她已經恍恍惚惚的走到了停車場,她拿出手機,哆哆嗦嗦地幾下都沒按準接聽鍵。
“初六,你下班了么?”是陳文臣。
初六聽到他熟悉的聲音,突然像鄉親父老見了解放軍同志似的,竟哽咽得說不出話。
“喂,初六,你聽得見么?”
電話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應該是陳文臣換了個方向找信號。
“還聽不見么,不應該啊,我都在移動了,怎么還不通?”聽他這么說,初六覺得好笑,一時不知該繼續哭還是笑,于是擦擦眼淚,把剛哽出來的眼淚又哽了回去。
電話里一段時間沒有聲響,初六真要以為信號不好的時候,她聽見陳文臣篤定地說:“年初六,你在哭。”
初六連忙道:“你才在哭呢,停車場信號不好。”
陳文臣也沒有再深究,說:“初六,我還沒有吃飯。”
“你減肥么,不用,你一點也不胖。”
“我是病號,醫生說了我要少吃辛辣少吃鹽和味精。”
初六莫名其妙:“你什么時候這么聽醫生的話了,這和你沒吃飯有什么關系?”
“你覺得外面餐館里的東西適合我這病號?”
初六更加莫名其妙:“不大適合。”
陳文臣耐心分析:“我成病號是不是你造成的?”
初六也不抵賴:“是。”
陳文臣循循善誘:“那你是不是應該稍微負點責任呢?”
“應該的應該的。”
“那么給我做頓飯不算難為你吧?”
“不難為不難為。”
陳文臣大功告成:“我家沒米沒油沒菜,你買些上來吧。”說完火速掛掉電話。
初六看著手機發了會呆,突然把它扔到后座,恍然大悟地咆哮:“沒吃飯找你媽去,找我干嘛呀。”
初六一路上都給自己說不用理陳文臣,這么大一人,絕對餓不死,就算餓死了,也是為黨和人民消滅了一弱智。可是手腳就是不聽話,開著開著車,就開到了家樂福門口停下,再開著開著就開到了陳文臣樓下。
陳文臣幫初六把東西拿進廚房后,又生龍活虎地窩到客廳里打游戲。初六把買的菜拿出來放到水池里對著客廳方向說:“新聞上說肯德基的雞腿和雞翅都是六個腳的雞身上的,我怕超市里的雞翅和它們是一個窩里出來的,所以沒買,買了兩只雞,把翅膀卸下來紅燒也一樣,剩下的雞我燉一只,配好料放一只在冰箱里,改天你拿出來加水煮了就行……”
客廳里半天沒有回應,陳文臣沒說話,初六也閉上了嘴,只剩游戲里轟隆轟隆的背景音樂。
要不是手上提著兩只雞,初六真想掐死自己,多干活少說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現下這氣氛,不說點什么又太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那個你是挺愛吃紅燒雞翅的吧,我記性挺不錯的,以前我家隔壁大黃喜歡吃肉骨頭我都記得……”
“……”
“記得多放點糖。”半晌,陳文臣的聲音幽幽地飄進廚房。
記得,她當然記得,總以為時間過了這么久,該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卻不知自己其實還記得那么多,以前做這道菜的時候,他就總嫌糖放少了,幾次三番初六甩手不干了,他又不挑了。什么是記憶,記憶是在川流的歲月中忘記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還能記住的一件事一個他,哪怕再也不會做這件事,再也不會遇見他。
初六搖搖頭,試圖搖走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一心專注于手下的菜刀。
窗外炊煙裊裊,天邊的殘云越飄越遠。陳文臣手里夾著一根煙,半天也沒抽上一口,煙灰長長的掛在煙蒂上,眼看就要掉下來。他本來就高,一身簡單的家居服穿在身上更顯身材修長,靜靜地站在陽臺上,面朝著萬家燈火,仿佛融進這紫黑的黃昏,背影透出洗不凈的落寞。
端著菜出來,看到的就是陳文臣優雅地背影,初六想這就是傳說中的“背殺”吧,光一個背影就能秒殺人于無形。不禁有些自暴自棄,別人不僅有背影還有背景,自己是什么都沒有,一時又記起下午閻國棟的話,心情愈加沉重。
初六燉了一鍋雞湯,做了一盤紅燒雞翅,一盤蒜蓉油麥菜,本想做芥末拌木耳 ,想陳文臣不能吃辛辣食品,便將木耳和芥末分開來放。
陳文臣吃下一口雞翅,熟悉的香甜游蕩于舌尖兩端,徘徊在他的味蕾,漸漸地竟被他嘗出一絲苦澀。
初六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做過飯了,對自己的手藝有些不放心,看陳文臣吃了一口雞翅便沒再動筷子,心里暗忖定是自己燒的時間久了把肉做老了,于是嘗了一口問道:“不好吃么,還是不夠甜……沒有啊,挺好的……”
陳文臣漫不經心地夾了一塊木耳,習慣性地找到芥末蘸了蘸說:“味道還和以前一樣,沒有不好吃。”
初六得到肯定,便不再研究那盤雞翅,她向來對又甜又咸的菜提不起興趣。突然陳文臣側到餐桌一旁,劇烈地咳嗽起來,初六連忙轉過去拍他的背問:“怎么了?”
陳文臣剛想說話,又忍不住開始咳,只能用手指指桌上的芥末。初六恍悟,倒了杯水給他,喝過水后陳文臣停住咳嗽,眼睛里還有被嗆出的淚花。
他緩緩開口:“六個腳的芥末。”
“啊?”初六不明白。
他淡定地示意初六嘗嘗那碟芥末。有他的前車之鑒,初六不敢太冒進,只用筷子尖蘸了一點點放在嘴里。
看初六眼里漸漸蓄滿了淚水,一副憋著咳的樣子,他了然地說:“看吧,六個腳的芥末。”
想起之前那個肯德基的六個腳的雞,初六頓時覺得他的話實在是很冷。
飯后,顧念著陳文臣還是個病號,初六本想發揚風格,好事做到底把碗也一并洗了,誰知陳文臣非常自覺地收起了碗筷,初六覺得打擊同志的積極性太不應該,便洗了手準備走人。陳文臣在廚房里說:“要走了?看看電視去,洗完碗我送你。”
初六拒絕:“我開了車來的。”
“那我送你到樓下。”
陳文臣一定不經常看電視,電視遙控都沒見著,初六在茶幾下面翻了翻沒有,卻看見茶幾上一卷攤開一半的紙有些眼熟。別人的隱私自己不好窺視,可又耐不住好奇心,初六把那張紙撥開一點點,心想自己只看一點點,誰讓它長得這么眼熟呢。就是這撥開的一點點,讓初六震驚不已。
沒想到竟會是前天總局才正式下發到分局的二期新區交通規劃簡圖,尚未正式公開對外招標,初六也只是下午在閻國棟的桌上看到,陳文臣怎么會這么快就拿到?一個大膽的猜想在初六腦海里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