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莉莉鮮紅的裙角仿佛還在初六眼前翻飛, 她輕盈的身影像是剛剛消失在停車場的轉角，她尖刻的字句都還那么清晰在耳邊不客氣地回蕩，此刻這個躺在停尸房里, 面色灰白, 雙目緊閉的女人怎么可能是谷莉莉？前兩天還活蹦亂跳戳她痛腳的谷莉莉, 說沒了就沒了？初六不相信。然而眼前這個人正是谷莉莉, 她就這樣安靜地躺在雪白的床單上, 孤零零地，毫無生氣，酒紅色的卷發搭在她的肩上, 刺目又凌亂。

前天初六還興致勃勃地告訴陳文臣，她在電影院看到了谷莉莉和石磊, 想必谷莉莉就要得手了。沾谷莉莉的光, 兩天來都板著臉的陳文臣難得愿意搭理初六, 說谷莉莉也算本事，石磊這樣的硬石頭都能被她拐到電影院, 肯定有戲。初六聽了挺高興，谷莉莉的故事確實打動了她，在這個愛情速食的年代，青梅竹馬快成紙漿油墨統一排版印刷的緬懷品，小說里倒是不少, 生活中她真沒大碰到。

那天初六宋藝她們大大小小四人吃了宵夜才散伙, 初六把安安拾掇上床睡覺后, 她自己也是倒頭就睡, 陳文臣又擠到她和安安的床上, 她都沒感覺。半夜陳文臣電話響了，掛了電話就推醒初六, 說谷莉莉在世紀家園自殺了，他現在去看看石磊。初六睡得很深，腦袋很沉，聽他說完也只“哼哼”兩聲算是答應，又睡了過去。

昨天早上，初六醒來，記得陳文臣夜里跟她說話，說了什么又記不起來。稀里糊涂開電腦上□□，□□新聞第一個便是閻國棟衣冠不整表情迷茫的畫面，旁邊加粗的黑體字寫著“國土局副局赤身裸體，驚現案發現場”。登時初六目瞪口呆，陳文臣晚上在她耳邊說的話突然竄了出來。

初六眼中的谷莉莉從來都是游戲人生的，她說起話來也是虛虛實實半真半假，什么時候都不見認真。但是，這次，她認真了。她說她要的，石磊給不了，石磊要的，她給，可是，這真的是石磊要的嗎？

谷莉莉活得張揚，即使是死，她也不甘平淡。昨天夜里十二點多，公安局接到報案，稱世紀家園有命案發生，這個報案的人正是谷莉莉。警察趕到時，閻國棟還光著身子躺在床上。客廳中間的茶幾上整齊的疊放著數百張光碟。然而，谷莉莉的血已經染紅了浴缸。送到醫院，搶救無效，自殺身亡。

停尸房沒有窗戶，唯一盞明晃晃的白熾燈懸在高高地天花板上，慘白慘白。一扇兩開的灰白色木門此刻緊閉，密閉的空間，空曠地讓人無處可逃，巴斯消毒液帶著死亡的味道在半空中沉淀，氣流是靜置無波的死海。

初六大半的重量靠在陳文臣身上，她還是覺得輕飄飄的，像置身一個扭曲了介質的詭異空間里，毫無真實感。初六寧愿相信谷莉莉只是喝多了，困了，找不到地方落腳，就突發奇想到停尸房歇歇腳歪一歪，酒醒了，她還能踢著高跟鞋風姿綽約地走出來，順便鄙視初六少見多怪。

谷莉莉是那樣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可是連個像樣的朋友也沒有，來見她最后一面的竟是陳文臣和初六。初六從沒有把谷莉莉當做朋友，她有時候有點怕她，以前被她刻薄狠了，初六也會在心里咒罵幾句，此時，她只希望谷莉莉能站起來狠狠地刻薄自己，她絕對面帶微笑說“太輕了，再狠點，不要客氣。”

然而，谷莉莉依然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睫毛都沒有動一下。

空氣里流連著陰冷的濕氣，呼吸都成了奢侈，像是有一塊冰噎在初六嗓子里，死一般的窒息擠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眼底溢出血絲，淚水毫無預兆地傾瀉而來，無聲卻洶涌。她雙手死死地抓住陳文臣的外套，手上的骨節青白一片。

“陳文臣，她這是為了什么啊……”初六聲音干澀，最后的字節淹沒在酸苦的尾音里。

陳文臣沒有回答，把初六摟得更緊。

她這是為了什么？

死比活著簡單太多。谷莉莉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愛的男人不愛她，她沒有什么好牽掛的，渾渾噩噩地活，倒不如干干凈凈地走，她把自己泡在浴缸里，赤條條地，什么也不帶走。不被需要的空虛和無力終是迫走到了這一步，這樣，塵埃落定。

她是谷莉莉，死也要擺閻國棟一道，她最后一次讓閻國棟拜倒在她床上，卻喚來警察，屋子里的所有東西都被警方帶走，她活著時不敢也不能，死后卻讓那些骯臟的秘密暴光。

初六最后看一眼谷莉莉，她精致的面龐容顏依舊，這張臉，這個讓人恨讓人怒的女人，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世事就是這樣，好的壞的，愛的恨的，死亡將它們還原成最初的樣子，遠離的時候，都是一次殘酷的剝離，痛過，疼過，真實地存在過。

醫院外面艷陽高照，初六和陳文臣都深吸一口氣，吐出身體里壞死的空氣。

石磊站在醫院大門下面，陽光鍍在他身上，看上去不太真實。或許是警察的特質，石磊不管站還是坐，背都挺得直直的，可是現在，他像負上了千斤巨石，雙肩微微垮下。

陳文臣走到他身邊，沒有看他，目光落在他身后來往的人群和車輛，說：“上去看看吧。”

石磊沒有動，雙手握拳懸在身側。

陳文臣用力又拍拍他的肩膀。

“我為什么要去看她，她，她這樣的女人，和我有什么關系？我為什么要看她！死得好，死了干凈！”石磊咬著牙發狠得說，腭骨突突動著。

陳文臣嘆一口氣，示意初六他去取車。

不知道是出于怎樣的心里，初六突然走到石磊身邊，她帶著莫名的失望與快意說：“谷莉莉她跟我說，她不怪你，你從小就那么孝順，你爸媽不可能喜歡她，你就逼著自己不愛她，有時候她真想恨你，又恨不起來。你不愛就不愛吧，她愛你就行。她還說，她要的你給不了，你要的，她給。現在她死了，抓國棟也抓了起來，你要的她給了，滿意嗎？”一個女人能給的愛，都在這短短幾個字里，她用生命來書寫，誰又要得起？

石磊眼眶通紅，他猛然轉身，逃似的快步離開，腳步慌亂，雙肩劇烈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