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雨夜的風帶著一絲寒意,雨絲仍綿綿密密,遵化縣城西大營裡刁斗聲聲,篝火只能在棚屋裡燃燒著,若隱若現,照不亮整個營地。轅門和寨牆頭值守的士兵皆頭戴斗笠,冰涼的鐵甲外罩著蓑衣,仍免不了一身潮溼。
頭一天到達的翟通虎率萊州兵軍官們忙裡忙外地接引主力駐營,景州刺史崔鸞也帶州衙小吏差役前來幫忙,但兩萬多大軍入營安頓,還是要半個時辰。
軍帳用具都是現成的,人馬梳洗飲用的熱水準備好了,由各級軍官前往領取帶回營區分用;膳食也在幾十只大銅釜、大陶缸裡煮得熱氣騰騰,讓連日行軍走得滿腳水泡,又累又冷又餓的士兵們垂涎欲滴。
底層軍官士兵們各回營區,梳洗飽餐後便可睡覺,但中上級將領和主帥卻不得空閒,還得爲接下來緊急軍情大傷腦筋。
中軍大帳裡燈火通明,三四十名軍官都來不及回營更衣,半身透溼就趕來軍議,以致衣袍褲腳上的泥水流淌而下,在地上匯成一團團水漬。
中軍帥案後,章鉞挺直腰背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半閉著眼眸也不知在想什麼。李多壽取出一副莊少提供的盧龍塞地形圖,展開來掛在支架上,然後退到一旁也不出聲。
“若讓大定府宮帳軍南下,以我們的兵力將很難應對,那麼幽州戰局將增加變數,情勢之急迫無須某多言,諸位有何良策?”章鉞擡起頭,目光銳利地從左側寵從鐸、董遵誨、宋安福等人臉上一一掃過。
這邊是滄州橫海軍一衆將領,他們到現在都還沒適應章鉞召開軍議時的流程,而且章鉞在滄州的時間短,位置又高了,非大事不輕易出面。
“一百二十多裡的山路,就算是晴天也不易趕到,說不得要連夜行軍,否則必然功虧一簣!”薛文謙皺著眉頭回道。
明金鵬一聽,也接著道:“既是山地作戰,前軍乘夜出發,可持火把輕裝疾進,最遲明日晌午可攻取灤河縣,下午奪取鬆亭關隘口,按說還來得及,但要看前軍作戰任務由哪一軍來執行。”
明金鵬這麼說,他是有這個自信,西北軍日常訓練就有夜訓科目,不管雨雪天氣都有,但滄州橫海軍肯定不行,所以明金鵬對滄州兵一直是心存輕視。也難怪,自去年從關西調到河北,其實還沒打過一場真正像樣的戰事,明金鵬是有點立功心切。
“乾寧軍和萊州兵有信心嗎?”章鉞看了薛文謙和明金鵬一眼,這一萬破鋒突騎是他此戰的王牌,不到關鍵時刻自然不能輕易出戰,那麼前軍最好由寵從鐸率領。
現在全軍的兵力爲:薛文謙部一萬,萊州防禦使翟通虎一個軍,漁陽靜塞軍孫守敬部四個營,董遵誨部牙軍、宋安福的長蘆軍各兩千五百人,乾寧軍龐從鐸部有兩軍五千人,一路來沒什麼大戰,兵員狀況除個別在路上病倒,並無所減員。
寵從鐸一聽臉現苦色,翟通虎前一天到,等於是休整了一天,而本部隨主力行軍,辛苦自不待言,問題是,乾寧軍並沒有過夜戰的訓練,無疑會很危險,等到作戰地還能剩下多少兵員,這真是說不準。
“相公有令只管吩咐,末將絕無二話!”一路行軍以來,見識到薛文謙部西北軍的步伐隊列之整肅,軍規軍紀之嚴厲,更聽說了那句“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的話,寵從鐸再不識相也知道,這事容不得推搪。
“很好!這天氣弓弩受潮難以發揮作用,主要靠近戰。所以,你們前軍七千五百人無需帶弓弩和箭矢,行軍時將輕甲也收起來包裹,到地頭再披甲作戰,但是呢,完全沒有遠程打擊兵種也不行,西北軍另調個副手率一個精銳營隨行。”
見寵從鐸答應得這麼爽快,章鉞面露欣慰之色,決定調出彰義軍步一團姚克定率一營五百人攜帶三千透甲錐,另給備用兩千支,算是給他吃顆定心丸。
“這雨還在下著,那什麼時候出發?”寵從鐸年三十餘歲,正是人一生體力最強盛之時,倒不怎麼擔心,可是士兵們體弱的淋雨行軍,可能捱不到作戰地就會病倒。
“讓大夥兒小睡片刻,半個時辰後一旦雨歇,即刻出發!”章鉞一臉冷酷,這種時候可心軟不得,所以說,慈不掌兵便是如此。
當然了,主力方面加隨軍醫護營、工匠營、押衙親兵營、軍吏等還有一萬五千人馬,這也要一併安排。章鉞便又下令,明早卯時初,不管天氣如何,以各軍作戰兵員按時出營,輔助兵力可隨後緩行。
接下來,李多壽將大軍次日出發的次序、裝備、乾糧、營帳輜重,及雨天行軍備用衣物被服等細則一一預算後報告,由各軍軍官緊急安排領取,然後好照例而行。
軍議結束,小雨已經停了,但夜空一片漆黑,就著營地火光可以看出,有霧氣繚繞,這情況更不利於行軍,但於敵我來說,這天氣又是公平的,就看誰更警覺,準備更充份。
半個時辰後,章鉞率楊玄禮等親兵騎著馬送行,龐從鐸、姚克定、翟通虎三將各率部出營,以姚克定部爲前鋒,翟通虎爲後,寵從鐸領中軍,八千兵拉著上裡遠的隊列,每三十步亮幾支火把照明,全軍如一條火龍繞過遵化城南迤邐而過,好一會兒才消失在幽幽夜空。
章鉞回營匆匆梳洗一番,用過晚膳後和衣而臥,很快就進入沉沉夢鄉。恍惚中,眼前霧氣騰騰中突然現出一片寬闊的平原,遼軍騎兵大陣鋪天蓋地,如怒海狂濤蜂擁而來,已方步陣僅剩下中軍如海浪中一塊礁石,雖仍在抵擋但卻漸漸萎縮。
“取某的槍來!弟兄們!隨某破陣!”章鉞感覺自己似乎聲嘶力竭地狂吼了一聲,隨之躍馬挺槍義無反顧地殺向敵陣,眼前刀光閃爍,箭如飛蝗,敵軍發出勝利的歡呼。
“主公……主公!快快醒來!該出發了!”一陣粗豪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章鉞猛地驚醒,營帳中燈昏如豆,楊玄禮正扶著他的肩頭急切推搡著。
“傳令諸軍飽餐後出營列隊!”章鉞楞怔著一陣失神,心中頓時浮起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忙不迭地起來披甲著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