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三月-十一月事)
三月十二日, 我院里鬧熱著給映雪慶生。嫡福金、李姐姐送了禮來,三位格格也湊了一百兩銀子辦宴席。我念著格格們用度無多,倒為小輩破費, 心里過意不去, 忙重重打賞來人, 又遣紅鸞去請來三位格格。
阿瑪、額娘亦命了人家送來個做工精美的金鑲玉頸圈, 并數十匹精美杭綢。
我自做主將綢緞分送給各屋福金、格格們, 映雪在旁不樂意的嘟著嘴說:“是給雪兒的。”
“哪里這樣小氣,”我捏著女兒的臉蛋,柔聲問道, “送些給哥哥們,不行么?”
映雪歪著腦袋想了半天, 才點頭應允。
說話間, 元壽阿哥拿來張自書的字送與映雪, 我看著可喜,便命人送去裝裱用作室內裝點。又見天申阿哥拿出個大食盒, 心里倒猜著八、九分他要送的東西了。果不其然,盒里全是他張羅的好吃糕點。
“謝謝五哥哥!”映雪高興的跑過去,三人圍桌坐著吃起糕點,哪里還管我們備下的宴席。
我笑著拉了福金、格格們入席,不去管孩子們的玩鬧。
為映雪慶生的熱鬧仿佛還在昨日, 二十八日卻突然傳來府上和碩二格格亡故的消息。
院內的色彩瞬間被單調的素白取代, 眼前晃動的總是李姐姐悲慟欲絕的樣子, 勸慰的話不知如何開口, 只得盡力打點一切祭奠事宜。
“李福金不要難過, 雪兒以后會為二姐姐孝順福金的。”映雪拉著李姐姐的手,天真的說。李姐姐控制不住, 抱著映雪哭泣起來。
我在旁看著也不禁跟著落淚,雖不喜歡李姐姐對上圓滑,對下嚴苛的處事,但那畢竟是她的生存方式,我無意指責。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眼前的女子不過是個一心為著子女著想的可憐額娘罷了,這一刻,已經無關個人喜好。
“姐姐節哀,”我至她身邊輕聲說,“和碩格格泉下有知,亦不希望姐姐如此不飲不食。”
夜深人靜,我徹夜不眠看著映雪的睡顏,生怕鬼怪趁我不備,將她帶走。
四月十七日,我與映雪隨他赴熱河避暑。想起三年前與他在木蘭爭吵的事兒,眼皮子忽然跳個不停,也不知什么緣由。
才安頓好行裝,暴雨便下了一整天,他至駕前請安回來濕了一身,我取來衣物為他更換,又遞給他干凈帕子拭面。
“小心染上風寒了。”我解散他的發辮,拿來帕子輕拭水滴。
“淋些雨,不妨事,不是烈日就好。”我好笑他的怕熱,打趣數句。
“雪兒呢?”他左右不見那個得意的丫頭片子,開口問我,“這么大的雨,要把這愛鬧的小丫頭悶壞了。”
“我倒好半天未見她,也不知瘋到哪兒去了。”說著我喚來劉希文帶著下人出去尋映雪。
眾人尋了半日,才把淋得全身濕透的映雪找到,我生氣的正欲責她,小丫頭卻含著淚,可憐兮兮的看著她阿瑪。
“四格格,你也不用裝這副可憐樣兒,今日,額娘定要好好管教你,免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只會瘋玩。”我佯怒拿起藤條,拉過她的小手。
藤條還未落下,她倒先哭喊起來:“阿瑪救命!額娘打得雪兒好疼呢!”
我與他相視一笑,見他道:“先讓她換了濕衣裳再說。”
映雪應和的對我點點頭,偷偷拿眼跟他討饒。“換了衣裳再來受藤條。”我嚴肅的說,不給她一點希圖僥幸的心理。
小丫頭被我唬得沒了主意,又看向他。“還不給你額娘跪下認錯。”他忍住笑,拿起茶盞略茗一口,淡然開口。
映雪立即撲通跪下,含著哭腔泣訴:“額娘,雪兒錯了……雪兒再不敢了。”
“四格格,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忍不住笑出聲,我揮揮手,對她說,“去換衣裳吧。”
小丫頭見我和緩了臉色,才興高采烈的到內室更衣。
“二哥哥見著,怕要說她像我幼時了。”我笑看著女兒遠去的單薄身影,好像一陣風便會將她吹走。
為何眼皮子總在跳,總在跳……
“如果那日,我讓雪兒先換了濕衣裳,她是否就不會生病?”輕撫著映雪佩戴過的首飾、穿過的衣裳,我不停的自問。
我怎會這樣疏忽?映雪才剛滿兩歲……滿天神佛,你們難道沒有聽到我的祈禱?!我愿用自己的壽命換取映雪的無恙,你們為何沒有聽見?!
“主子,您若傷心,哭出來便是了,您這樣忍著,我跟秋蟬二人看著怪難受的。”紅鸞含著淚勸道,一旁的秋蟬點點頭,眼神有些飄忽。
“我不哭,”我揚起笑臉,“雪兒看到我哭,會難過的,走得也不安心。”
“主子……”紅鸞囁嚅著說不出勸解的話,沒奈何的對著秋蟬搖搖頭。
熱河的雨仍在下,水汽彌漫了大地,是否,天也在為我的哀傷哭泣……
“我抄些經文,不然雪兒在地下要被人欺負了。”我麻木的攤開紙,不停的抄寫超度亡魂的經文。
紅鸞、秋蟬無奈的看著我的堅持,默默退至屋外。
恍惚過了數日,我未因傷痛而停止處理府務,看著眼前恭謹回話的太監、仆婦,心里冷冷的警告:我心情不好的這陣,你們最好收起邪心,若膽敢觸了我的脾氣,管叫你們與背后的主子再無法在親王府立足。
府里下人懾于我不再言笑的嚴肅,這段時間,一眾人等皆收斂了平素的放肆。
正忙碌閱看近日邸抄,卻見蘇公公滿面愁云的來我屋里,為難的開口:“福金。”
“什么事?”我淡淡的問,注意仍停留在邸抄上。
“您勸勸爺吧。”
他怎么了?我微微抬起頭,望著蘇培盛問:“爺不是在皇帝處伴駕么?怎么了?”
蘇培盛斷斷續續說了他這些時日拼了命的處理政務,晚間不眠不休的在皇帝處直宿。
他的身體怎么吃得消?!我雙手緊握,責怪自己怎么忘了他的悲傷難過。“他現在在何處?”我放下手中的事務,輕聲問道。
“回福金,爺剛回園子,現下在書齋呢。”蘇培盛聽我詢問,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我起身徑直來到書房,未及進屋,便見他愣愣的拿著映雪玩過的撥浪鼓,“咚、咚、咚”的單調聲音回蕩屋內,狠狠擊打著我試圖遺忘的心。
“胤禛。”行至他身邊,我輕聲喚道。他慌忙收起小鼓,掩飾難過。
我怎么忘了,短短三個月,失去兩個女兒的他比我更傷更痛。我可以哭、可以不思飲食,他,卻不能哭,不能痛。
“胤禛……”我擁著他,顫抖著不讓淚流。
“難過就痛痛快快的哭吧……”他嘆息著說出這句話,我心底最后偽裝的堅強徹底消失。聲嘶力竭,終于無法阻止淚水奪眶,任悲傷將我包圍。
這一刻,我忘記堅強,盡情扶在他肩上哭泣。他默默的擁著我,不停的在我耳邊低喃:“馨,雪兒下輩子會幸福的,會幸福的……”
時間點滴流走,只剩下窗外雨滴清脆的聲響。
佛主啊,我愿一世念佛誦經,只求你免除映雪下世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