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十二月十三日事)
十二月九日釋服后, 他從苫次移居養心殿。
一路從遵義門進入,跨過養心門,越過影壁, 入得正殿。
他從奏折堆里抬頭看了我一眼, 淡淡吩咐:“傳旨意, 在后殿進膳。”
蘇培盛答應下來, 我跟著他進了后殿。“什么事?怎么又跑過來了?”他輕聲嘆息, 一臉的疲倦,伸手招呼我到他身邊。
“胤……”我頓住了話語,他是至尊, 怎能直呼他的名諱?
“這里沒有旁人,”他疲憊的說道, “不要怕我。”
“胤禛, 胤禛……”仰頭看見他眼中的傷痛, 那樣的孤獨,讓我心里一陣難過。
“為什么?”他忽然擁住我, 喃喃問道,“為什么額娘這樣對我?我已經大封太妃、宗室,她還不滿意么?!”
趁著此刻無人,我定定的看著他,問道:“胤禛, 我想問你……”
“遺詔的事兒, 對么?”他淡淡笑了笑, 了然的說著, “很想知道我是否奪了十四的位子?”
頭靠在他懷里, 傾聽他的心跳聲,像在府邸一樣, 與我相守一生的男子,我忽然有些害怕,害怕太過接近真相,而撕裂了人與人之間最后的偽裝。“如果你不想說……”
“馨,沒有遺詔,根本沒有傳位遺詔。”他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在我耳邊輕喃,“巳時我進見時,皇阿瑪不過說了些不相干的話。戌時皇阿瑪傳隆科多宣讀遺旨令我繼位。”
“你巳時回到,五個時辰間大行皇帝竟沒有召見你宣布旨意,真是奇怪啊。”我面無表情的等待他接下來的說辭。
“我亦百思不得其解,”回想那個決定命運的夜晚,他微微顫抖著繼續說道,“皇阿瑪的確下了令我繼位的旨意,但隆科多言,為免動亂,他需要時間準備,所以時辰略壓了壓。”
“大行皇帝最后到底說了什么話,只有隆科多一人知曉,他如何說,只要不曾改口,旁人也駁他不得。”抬頭見他神色微變,我淡淡笑了起來,道,“馨兒不在乎你得位正不正。畢竟像唐太宗那樣開創貞觀盛世的圣明君主,誰還在乎他的帝位是從父、兄手中奪來的呢?”
他忽然擴大了臉上的笑容,緊緊擁著我,說道:“馨,你知道便好。我只要你一人知道。”
“胤禛,大行皇帝是病去的,對么?”這句,才是我真正關心的,我心儀的男子可以爭奪權勢,可以運用手段,但他不可以泯滅人情,殘殺至親。
“恩,隆科多傳旨的時候皇阿瑪已經……馨,這是真的,我沒有隱瞞。”他心急的拉著我解釋。
我微笑點點頭,不再提那個夜晚的事,另開口道:“我來,是要告訴你宜太妃宮中太監張起用,與九阿哥府上何玉柱在宮中亂言是非,我已將其拿下,等候發落。”
“他們犯了什么事?要你親自動手,”他笑撫著我的發,并未知曉事情的嚴重,“他們沖撞你了?真是不要命。”
“他們在宮中謠傳大行皇帝死于皇上的毒殺,”看見他的手凝固在我的發上,深吸一口氣,我接著道,“皇太后應該聽到這個傳言了。”
他的手開始顫抖,“如此說,皇額娘是相信他們的鬼話了?”
我點點頭,嚴肅的說:“不然無法解釋皇太后的態度何以從上月十五日后突變冷漠。”
握住他發抖的手,我正想開口安慰,聽得蘇培盛進來稟報:“皇上,熙少爺遣了家人來……”說著若有所指的看了我一眼。
“傳他進來。”他立即隱去臉上的混亂,淡漠的說。
我一看來人,原來是侄兒,我扮作他的身份來養心殿,他只得扮成小廝進見了。
“用晦叩請皇上萬福金安。”侄兒見了我,面露不安,待起身回話,仍吱吱唔唔的不敢開口。
“查出什么?全說了吧,連毒殺都編得出來,朕瞧瞧他們還能編排出什么別的謠言。”他冷聲說道。
侄兒又看了我一眼,我疑惑的說:“我聽不得么?我回避便是了,怎的如斯不安?”
他看了看欲言又止的侄兒,道:“說吧,她早晚要知道的,不若在朕面前知曉。”
“是。用晦查得誠親王府編修陳夢雷父子于坊間謠傳皇上加封和妃為貴妃、加封貴妃為皇貴妃是因為與其有私。”
我交握著的雙手,指甲突的刺進肉里,瞬間泛起了血絲。這就是他未釋服就匆忙加封太妃的原因?
他拉過我的手,我拼命甩開,不要、不要碰我……強忍著淚,倔強的維持臉上的平和表情。
由不得我的反抗,他用力拽過我的手,將他的手伸至我指甲抓著的地方,擋住我自傷的行為。我怒極,揚起指甲狠狠地對著他的手抓了下去。
他吃疼的微瞇了眼,看向侄兒,問道:“還有什么?”
隱去了不安的擔憂,看著我的眼神有絲戲謔,侄兒繼續道:“另有九貝子府上太監李進忠與何玉柱參與物品倒賣,居奇獲利。”
怕我折斷了精心留著的指甲,他拿出個模樣普通的漆盒,打開取出其中裝著的掐金絲羊脂玉片指甲套。他一面為我佩上,一面問著:“老八那里呢?”
“沒有動靜,僅有廉親王福金作婦人言數語。”
“什么話?”他握著我的手,不許掙脫,嘴上淡淡的詢問。
“廉親王福金對道賀進封親王的家人言:‘有何可賀?保住項上人頭可也’。”
他冷笑出聲,輕聲贊嘆:“非常聰明,八福金若為男兒身,朕還制不住老八他們了。”
“用晦,你小心查訪,有事兒直接晉見,毋須請旨。”
“是,用晦告退。”
“等等,”他開口留住侄兒,對一旁伺候的蘇培盛吩咐道,“御膳裝二十食盒讓用晦帶回去。”
“讓你阿瑪他們用些。”他微笑著對我說,我冷冷看向別處,不搭理他的好心。
侄兒謝恩退去之后,他仍不允我離開。
看著滿桌的菜肴,我冷淡的說:“既然知曉八爺不服輸的心,為何封他為親王,授他權力,府邸又置在安郡王府旁邊,不是讓他們便于交接么?”
“不生氣了么?”他微笑著看向我,“方才那個金絲連結的玉片指甲套,我昨個兒見著想要給你,可巧你今兒來了。”
我默默的也不應他,端了幾樣他愛吃的小菜,略嘗了一口,轉遞給他。
接過菜肴,他卻未動筷。“這個習慣怎的未改?”他拿過我手上的小碟與玉筷,放至桌面。
我不作聲,突的覺得心中酸澀,忙將頭別向一邊,飛快的伸手拭去眼角的淚。
他拉我至身旁,柔聲道:“我不想解釋關于母妃的那個謠言……”
“皇上要用‘朕’的。”我打斷他的話,不想再聽,努力掙扎出一個距離。
他冰冷了眼,握著我的手,道:“馨,我只對你說一遍:沒有。任何人都可以懷疑我,你不可以,知道么?”
“我相信與否有何關系?”脫口而出的言語,竟與他額娘說過的話相似。我才驚覺,現在是用言語傷害他。
“對不起……”我含淚道歉,“我信你,只要你說沒有。”
“傻孩子,怎么有這么多眼淚。”他輕輕拭去我的淚,嘆息著說道。
“現下我便去跟皇額娘解釋,你在此用晚膳,知道么。”
我點點頭,看著他急匆匆趕去永和宮的樣子,心中祈禱:但愿,太后能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