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八月十八日-九月四日事)
八月十八日, 孝恭仁皇后梓宮發引一.,他未帶朝臣王公,只讓親信侍衛、怡親王等隨駕前往景陵。
離京之前, 我曾問他宮中守衛是否可以信賴, 如有變故, 可以信任何人鎮壓動亂。
“十六已將順貞門內護軍更換二., 俱是忠心可信之人, 沒有問題的。”他輕聲回答,“此番廉親王亦留在京中,朕令用晦在外時刻提防他與舅舅交結, 城外軍隊俱已待命,他們若敢動手定將其全數絞殺。”
宮里安全可保, 京城內的步軍卻與舅舅隆科多有莫大關聯, 莊親王允祿的人能壓制住隆科多么?
最叫人擔憂的不是八黨聯絡策亂, 而是在前往景陵的路上使人暗殺,他身旁的雖是忠心不二的人, 但八黨們若陰養死士,決意行刺,他們擋不擋得住還未可知。
此次祭陵,諸王欲變亂這句話是隆科多說出來的。我握緊手中的方帕,不管怎樣, 現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收回思緒, 我回首問道:“紅鸞, 方才你說皇后已經下懿旨召了出宮奉養于王府的太妃、太嬪入宮三.?”
“是, 現下正在皇后宮里說話兒呢, 聽說今晚太妃們要留宿在壽皇殿偏殿為先皇帝祈禱冥福。”
好,控制住了這些人的母妃, 他們行事多少會顧忌些。
“親王福金們也入了宮么?”我復又問道。
“奴才還沒說,主子倒先知道了。”紅鸞笑著說,“皇后說了,久不見廉親王福金她們,怪想念的。”
動作好快啊,我才想到這一層,皇后已然把人請進宮了。
“紅鸞,皇上不在京里的這些時日,你看好六十阿哥,除去皇后宮中請安外,不許福惠出永壽宮半步。”我低頭沉思片刻后,對紅鸞道。
“劉希文,”我另又吩咐,“現下我的身份不方便見熙兒,你代我去見他,傳我意思:使人密切監視誠親王、廉親王等人府邸,若皇上那邊有什么變故,立即將其府中人鎖拿直接送進我宮里。”
“是,奴才這就去。”劉希文應承下來,自退去不提。
我握緊拳,面露狠絕:皇后做不到的,由我來做。若他身遭不測,那些親王們、他們的子嗣、無法“請”入宮的福金、侍妾們,一個也不放過!
“主子,誠親王福金、廉親王福金來請安了。”宮女進來稟告。
收起內心流露出的嚴厲,我行至前殿,端正了神情落坐于寶座上,輕輕撫了撫袍服上的褶皺,我揚聲吩咐:“請她們進來吧。”
二人進到殿內依次請安行了禮,我上前挽了廉親王福金的手,笑著說:“姐姐無需多禮。”
蘭心一副漫不經心的平淡,微微笑了笑,她開口道:“貴妃折殺臣妾了,哪里能讓貴妃呼為‘姐姐’呢?”
她看向我腕上戴著的那對碧綠通透的鐲子,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多年前不可觸及的往事重現在眼前,只是物是人非,再回不到從前。
也許,我今日的地位是她舊日里曾經的期盼;又或許,她會慶幸,八爺今生只有她一個福金;亦或者,她會為了成全八爺的想望而犧牲自己的真情?
我看著蘭心臉上的淡漠,心里百感交集,估量不到自己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
“這些不過是陳年舊事,貴妃不要往心里去。”她恢復了平淡,繼續道。
我有些尷尬的站在她面前,張口想說些什么,卻瞥見誠親王福金臉上控制不住的幸災樂禍的表情。
心中突的騰起一股無名火,我堂堂一朝貴妃,在外要擔心爾等作亂危害他的性命,在內還由得你如此放肆么?!正欲發作,聽得紅鸞說道:“請福金們飲茶、用點心。”
我對紅鸞微微頷首,還好她適時的言語化解了我的怒意,不然控制不住又是一番口舌之爭。
說著大家斂了神色入座品茗。言談間,那道不經意的疏遠時刻提醒我,今時今日彼此之間地位的懸殊,往日平等相待、傾心相交的日子再無法回頭。
略坐了會兒,說了些無關痛癢的客套話,她二人起身退至我偏殿用膳。
我看著形同拘禁內廷的她二人的身影,腦海中回憶起第一次入宮謝恩時看到的那個滿人女子,亮麗得叫人不敢直視的高傲的她。
為了皇權,為了天下間最至高無上的那把椅子,不但他兄弟之間勢同水火、泯滅親情,就是背后這些默默無聞的女子也要跟著他們一道殉葬。
我手中握著她們的性命以保證他的安全,為了他,我放棄了心中善良的成分。
“主子,您沒事兒吧?”紅鸞小心翼翼的開口,“外邊風大,主子身體尚未復原,奴才扶您回屋吧。”
回過神來,我淡淡笑著說道:“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可怕,不要讓六十阿哥看見了。”
“主子也是為了皇上才如此行事的。”紅鸞走到我身邊,認真的對我道。
我嘆了一口氣,道:“有時卻懷疑自己是否原本就是這樣的心性。我都快忘記了是環境造就了今日的狀況,還是我的性格成就了現下這樣的境地。”
仰望隨風搖曳的變黃的樹葉,跟著拉遠的回憶,不由得感嘆起來。
“主子若真是絕然的人便不會有此刻的感傷了。”紅鸞笑著說道。
聽著她的話,心里好受了些,既然不能改變嫁至皇家,這便是無可逃避的命運吧。
“秋日來了,人不免要憶起舊日里的一些往事。不過,回憶過后,明日還是如常繼續,一切都不曾改變過。”我眺望著落日,喃喃自語。
在殿外站久,身子漸漸有些支持不住,我再看了一眼飄落的枯葉,搭著紅鸞的手,回了寢室。
九月三日,他終于平安回京,我暗自慶幸,眼前不會有殺戮的血腥。
他的報復卻瘋狂開始了。次日圣祖仁皇帝及四后神牌入奉先殿,他以事由命廉親王跪太廟前一晝夜。
“廉親王是個自視甚高的人,你這樣辱沒他,恐會激起事變。”看著窗外烏云密布的天,我輕聲勸道。
“你在為老八求情?”他冷了眼坐在炕上,臉上殘留著路途奔波的疲倦,說話的語氣卻異常凌厲。
我取出錦盒,交到他手中,有些氣惱的道:“我是擔心你才開口勸說,因這些話不入你的耳,也要懷疑我與廉親王他們交結么?”
“并非是懷疑你,只是每次看到老八恭謹臣服表面背后那桀驁不馴的樣子,我就……”他拉著我的手心急解釋。
“禛,不要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我抬起手,覆上他糾結的眉,“你臉上戾氣太重。”
他們之間越結越死,應該怎樣解?難道非要斗個你死我活才能分出勝負么?
“朕該回去了,還有很多政事要處理。”他收起錦盒,匆匆站起身。
我欲送他出永壽宮,他止住我相送的腳步,道:“不送了,回屋吧,夜風涼。”
他忽然停住腳步,回首擁住我,輕聲說:“馨兒,我平安回來,惠兒會有機會的。”
抬頭望向他的認真,我震驚的問道:“皇上要改詔書?惠兒只有兩歲,如何能讓他……”
他微微笑著阻止我的擔憂,“看惠兒有沒有這個命,一切皆未決定呢。”
點點頭,我沉默著思考了片刻,最后對他說:“皇上早些休息,不要忙得太晚。”
“知道了,回吧。”
他的身影漸漸遠去,我的擔心又開始泛濫,聽蘇培盛說,他每天休息不到兩個時辰,他在透支自己的生命支撐這個帝國。
不要再有變故了,停止相互傷害吧,我在星空下不斷祈禱。
注:
一.《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八月乙丑條。
二.《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二月癸亥條,“……莊親王允祿等奏言:順貞門為門庭禁近之地,請將旗下護軍更換,令內府護軍等看守。……”
三.雍正元年七月,宮中年事已高的太妃、太嬪離宮,歸其親子府中頤養天年,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