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三年六月十三日事)一.
連著幾日,天上掉下火似的炎熱。潛伏在樹上的蟬也湊著這份熱鬧,瘋狂的扯開嗓子鳴叫,好像要把生命的最后一點氣力耗盡,以待來生。
我出神地望著屋外被太陽照得明晃晃的地面,緩緩搖著手中的團扇。從湖面吹來的風,帶不來一絲涼意,反倒平添了室內的燥熱。
心里悶悶的擔憂:他不是怕熱么,卻還要去早朝,這一路上怕是熱得熬不住了吧?
然而,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竟在回園子的路上中暑昏倒!
匆忙趕到書齋的時候,大福金、李姐姐俱都圍在床邊焦急的詢問伺候他身旁的太監蘇培盛。
“太醫怎么說?爺怎樣了?”大福金失了平日的淡然,面帶憂色的問道。
他冷著蒼白的臉,緊抿的嘴里冰冷的吐出兩個字:“沒事。”
“蘇培盛,你伴在身邊,竟還讓爺中暑昏倒,你怎的這點事情都做不好?!”李姐姐見他開口說話,回首數落起他的隨候太監。
蘇培盛欲說什么,最后也只得跪下磕頭請罪:“奴才該死,奴才無用,請福金責罰。”
一時間吵吵鬧鬧沒個消停,他一陣不耐煩,揮手喝退了聒噪的眾人。我不好多待,便隨著兩位福金一塊兒退出書齋。
“爺沒事的……”大福金輕聲說道,我卻見她的雙手絞在一起,微微顫抖著,“沒事的。”她又重復了一遍方才說過的話,卻不知道是對我說明,還是自言自語。
我淡淡的點點頭,不再多言。回屋的路上,我怔怔的走著,見得路旁的花草都有些模糊,腳下一軟,險些摔了下去。
蘇公公及時出現在我身旁,伸手扶了一把。
我抬起頭看著他,卻發現自己怎么也扯不出感激的笑容。
“爺沒事。老癥狀了,每年溽暑都會發一次,只是這次嚴重些。”蘇培盛將我扶至游廊旁的石椅上坐下,輕聲解釋。
“嚴重些?!”我控制不住驚呼出聲,“都中暑昏倒了,還只是嚴重些?!”
“爺幼時也中暑昏倒過,想是落下了病根。”蘇培盛微微笑了笑,恭謹回答。
“怎會這樣呢?”我收起過分激動的語氣,又問道。
“許是操勞過度,奴才猜想,”蘇培盛謹慎說著,又補充道,“加上今夏特別炎熱……”
“太醫看了怎么說?”我忽略蘇公公的解釋,另問起心里關心的事情。
“沒說什么,開了個方子便匆忙離去了,說是要回復皇上。”
點點頭,我站起身吩咐道:“知道了,你回去照顧爺吧。”
“可是……”蘇公公有些猶豫的看著我,想是擔心我方才的狀況。
“我沒事,”我搖搖手,淡淡的說道,“回去記得提醒爺按時吃藥。”
打發了蘇培盛,我徑直回到院里。
用過午膳,他使了蘇培盛來喚我過去。未及更衣,我急急與蘇培盛一道離了院子。
推開書齋的門,見他從折子堆里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心急的開口問他:“頭還暈么?吃藥了沒有?怎的不休息?”
他笑了笑,打趣道:“‘東郭先生’問這么多問題,叫我先答哪一個呢。”
這時候還有心思頑笑,我瞪了他一眼,難道不明白別人的擔心么?
“沒什么事,不過乞了假,明日不用上早朝了。”他笑著又說。
我走到他身邊,疑惑的詢問:“你該不會,又……”
未等我說出口,他反問道:“你說呢?!”說話的語氣雖然輕松無比,他的眼神卻迅速冷了下來。
我老實的搖搖頭,真的看不透他的想法。但是,他的中暑,我卻是信的,那樣難受的神情,怎么偽裝?
他的眉緊緊糾結在一起,我不自覺地抬起手,覆上他緊皺的眉。他吃驚的看著我的舉動,揣測我此舉的目的何在。
見到他眼中泛濫的排斥,我突然驚醒過來。我在做什么?!他豈是我可以如此對待的人?他豈是我可以隨性相處、真心相對的人?
“對不起……”我低下頭,喃喃道歉,心里滿盛悲哀。
久久的,他沒有言語,我靜靜等待他的怒意。
“喚你來是要你再次代管莊園上的事……”聽到他的說話,我抬起頭,驚訝的見到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潮紅。
他別過臉,避開我疑問的目光,嘴上說道:“好好兒聽,不然到時候犯錯了我也不管你。”
難道……我坐到他對面,揚起一個甜膩膩的笑容,忙開口保證:“聽著呢,聽著呢。”
他自顧說了起來,因了以前代他管過莊子的事,如今輕松上手,故而聽得不甚仔細,心思早飛遠了。
也許,我并不是無謂等待;也許他心里開始改變;也許,我可以看到他的真誠……反復猜測美好的可能,忘記了心里的想象終究與實際相差太遠。
保持著臉上的甜笑,待他停下不再言語,我才反應過來,不禁脫口問道:“說完了么?”
他看著我的笑臉,發作不得,卻伸出手來,狠命的捏著我的臉,問:“聽明白沒有?”
“痛、痛、痛……”我摸著被捏得生疼的臉,可憐巴巴的回答,“聽明白了,四爺!”
“恩,”他摸摸我額前的發,又吩咐道,“我現下小憩片刻,你不許離開,好好兒在這兒看賬簿。”
“我拿回去也可以看的……”我抬眼看他,小聲分辯。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和衣躺在格窗邊的涼榻上。我只得停止了說話,乖乖兒坐到他身邊,研究起莊子上的賬目。
“扇扇,熱。”沉睡中,他含糊的吩咐。
感情我是被喚來作丫環、婆子的,無奈的嘆息,我輕搖團扇為他送去絲絲涼風。
注:
一.康熙諭中有“六月十三日,連日甚熱,命大臣、侍衛等早朝完畢即回家……”等語,可知該年六月甚為炎熱。(《康熙御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