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年三月-六月事)
回到京城, 便接到家信,得知皇帝應允二哥哥回京陛辭,不日動身的消息。我與侄兒高興了好一陣, 心急的計算與二哥相見的日子。
舉國同慶皇帝繼位一甲子, 府上人等亦忙得不可開交, 時間便在不知覺的忙碌與等待中渡過了三月、四月、五月……
六月一日, 兼理四川、陜西總督事務的二哥哥終于到達熱河行宮。
焦急的在屋里來回踱步, 我望著室外,嘴上不停說道:“還未到么?”
將我拉回涼榻上,他笑著勸道:“好好兒坐下來。此刻你二哥陛辭去了, 一時半會兒也來不了那么快。”
“也不知曉皇帝跟哥哥說些什么,今兒不要留在宮里才好。”我皺著眉說道。
“談的定是西北之事, 一省吏治這些。”見他拿了我的團扇, 輕輕搖著, 一面說,“能留在宮里用膳, 多少人求不來的,馨兒倒看成洪水猛獸。”
我不屑的撇撇嘴,道:“那些虛榮,要來何用,我只盼早點兒見著哥哥。”
“越說越放肆。”低頭見著扇柄上墜著玉佩, 他又責道, “你從我處討的御賜玉件, 就這樣吊在扇柄上?”
“馨兒見著配這把團扇么, 怎的爺還小氣舍不得給?”我眨眨眼, 出聲打趣。
他搖搖頭,無奈我的任性。我二人正說著話, 聽見劉希文在外稟報:“二舅老爺到。”
話音未落,便看著二哥哥一身朝服進得院里,陽光下被歲月雕刻的面容,分外清晰的出現在眼前。
哥哥,我十多年未見的二哥,為著報效朝廷,在外辛苦為官,如今衣錦而歸,我卻覺得心里酸澀,原來榮華背后,是骨肉至親的別離,是萬水千山的阻隔。
我掙開他的手,拼命忍住決堤的淚,笑著沖到哥哥面前,喚道:“二哥哥!”
“幺妹妹!”哥哥興沖沖的將我抱起,轉了個圈兒。光影斑駁,時光仿佛倒轉,我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女童,只會任性的與哥哥們瘋玩,不曾長大。
見我毫無顧忌的與二哥玩鬧,他暗了臉在旁勸說:“小心你的身子!”
我摟著哥哥,咯咯笑個不停。看他著急的樣子,我開口解釋:“在家時,我兄妹二人玩得更瘋呢。”
“哥哥都忘記了,該打、該打。幺幺,你身懷有孕,經不得這樣鬧騰,趕緊回屋坐下,別瘋得沒樣,把我小侄兒教壞了。”二哥小心翼翼的將我放下,急急說道。
我聽著這沒由來的話,羞紅了臉走到他身邊,小聲抱怨:“你聽哥哥胡說,他哪里知道是男是女呢,倒說我教壞了。”
他輕笑出聲,對我二哥道:“外邊熱得慌,進屋說話兒。”
說著他拉我進屋,待坐定,他扶住欲要俯身請安的哥哥,親密說道:“我二人之間還用這些虛禮么?”
二哥揚起會心的笑容,與他不分主仆的坐了下來。我暗笑外人若見著他與二哥哥這樣相處,那斥責的書信,那刻意疏遠的舉動,怕是要白費氣力了。
隨侍的蘇培盛、劉希文等人全數退下后,他二人低聲說起朝堂上的事,見是不甚感興趣的內容,我聽得也不在意。
他好笑的瞥了我一眼,怕我無聊又要亂跑,裝作不耐炎熱的樣子喚我在旁搖扇,一面對二哥說道:“禮部侍郎蔡廷看著可用,性子卻倔犟得很,我數次招他來府,竟然謝辭。雖有些惱怒,但我最是欣賞他這股子不屑交結權貴的清廉。”
哥哥略一沉吟,答道:“想來是礙于皇上的規定,不好明面上往來,不若趁著我在京的這些時日,代爺請他一請?”
“如此甚好。但事情要做得機密些,不可教人知曉才好。”
“這個自然。”二哥笑著點頭認同,“若我在京時日辦不下來,倒可交由熙兒行事。”
不解他二人為何屬意一個小小的禮部侍郎,我停下搖晃團扇,聽他笑道:“亦可以,用晦沒有官階,辦事自在些。”
密密叮囑了哥哥與蔡珽接觸的事情,他又問起西北戰事,二哥一一作了解答。說起十四阿哥的勝利,見他臉色微變,想著心里仍是存著芥蒂。
他二人自顧說著,我拿起皇帝賞賜哥哥的弓矢等物件把玩起來,百無聊賴中,拿眼細看哥哥被歲月雕刻的臉,不禁問:“二哥哥怎么留了這般粗曠的胡子,難道是上陣殺敵需要么?”
他停下談話,撫著我的發,柔聲斥道:“可是胡說,上陣殺敵與胡子有何關系?”
哥哥撫了撫胡子,笑著回答:“軍務繁忙,只沒有時間打理這叢亂草,便任由它瘋長了。”
想著二哥兼任四川、陜西兩省總督事務,又管著西北后防,這樣勞累,就連臉面上的事情都不及打理,一陣心痛,我關切的問:“打仗很忙么,會不會有危險?哥哥身上的宿疾不礙事么?我聽熙兒說,來京時還發了一陣。”
“這么多年了,不礙事。你別聽熙兒胡說。”哥哥拍拍手臂,笑著打消我的擔心。
陪我說了幾句,他們又繼續談論朝政。許是懷孕的緣故,我聽著昏昏欲睡,他見著開口勸我進內室休息。
我笑著說:“我只在桌上歪著便好了,這樣可以一直看著你跟哥哥。”
挪不過我的堅持,他喚來紅鸞取了件外褂給我披上,又怕枕著桌面的大理石堅硬冰涼,拉了我靠在他肩上。
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哥哥臉上戲謔的表情,我卻不愿離開,瞌睡上來,恍惚間聽見哥哥的聲音:“是,皇上確是密令我到京后找羅瞎子算命一.……”
什么算命?皇帝要為誰算命?“未來儲君……爺的生辰八字……”“皇上話語有些模糊,還未確定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百般疑問,想著詢問哥哥事情緣由,卻禁不住瞌睡上來,沉入夢鄉,再聽不清他與二哥哥的對話。
醒來時,發覺自己睡在床上,起身出了內室,只他一人坐在圓桌旁看書,二哥卻沒了身影。
“二哥哥呢?”我慌忙問他,生怕哥哥在我休息的時候離去。
他放下手中的書籍,喚紅鸞上了每日必食的眾多補品,我略吃了些,又喝了一碗茶。
見我無甚心思吃東西,他開口道:“在客房那邊歇著呢。看你急成什么樣子,補品也不好好吃。”
我笑著說:“馨兒就怕哥哥趁著我不在就回任上了。”
“哪里會那么快,我才打發你二哥回京看望你阿瑪,到七月秋狝他還要來伴駕行圍的。”
聽他如此說,我高興的拉著他的手說:“正想著叫二哥回家看看阿瑪、大哥他們,可巧被你先說了。馨兒還擔心要怎樣軟磨硬泡勸動二哥呢。”
他笑了笑,道:“這匹野馬,只有以一旗主子的身份命令,他才不甘不愿的答應下來。”
躲進他懷里,我幽幽的說:“阿瑪年紀大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二哥哥,偏偏哥哥性子執傲,未能領會阿瑪的一片苦心……”
“不要多想,你二哥處,我會多訓訓他。”他阻止我的擔憂,“馨兒要做的就是好好兒吃完你的補品。”
我垮著臉看著桌面的補品,哀嘆道:“哪里吃得這么許多,怕要全吐出來了。”
他微笑看著我,溫柔的說:“吐了再吃。”我分明覺得他那張笑臉背后不懷好意的得意。
無法違背他的堅持,我只得又吃了些。想起夢中聽到的哥哥與他的對話,我開口問:“方才我好像聽見二哥哥說了什么‘皇帝找羅瞎子算命’的話。”
他瞥了一眼屋外遠遠伺候的下人,壓低了聲音說道:“忘了這個事情,你從未聽過這樣的話,知道么?”
雖吃驚他忽然嚴肅的神情,我也只是順從的點點頭,不再多問。
心中卻不斷的猜想,皇帝是否命哥哥找人為他算命,皇帝是否考慮他為儲君的可能……
注:
一.康熙六十年五月二十五日,康熙召見某某某,令其赴京之便,找羅瞎子代算一命。
六月九日密折報:“臣到京之后,聞知其人在京招搖,且現今抱病,臣是以未見伊。”
批曰:“此人原有不老誠(成),但占得還算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