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三月-七月事)
回了府,剛換下朝服,他便差人喚我過去,心念著或有急事,來不及取下東珠耳環,我提起裙角,匆匆趕到書齋。
行至門前,不見蘇培盛的伺候,卻見一小太監捧著托盤舉步不前的在屋外躊躇。
“怎么了?”我上前問道。
那小太監恭敬請了安,吞吞吐吐的說:“蘇回事有事兒不再府里,暫時由奴才伺候。”
我看他可憐兮兮的害怕屋里那人的嚴厲,心下不忍,接過他手上的托盤,笑道:“行了,這里有我在,不用伺候了,你下去吧。”
“謝福金,奴才告退。”說完,那小太監如蒙大赦一般飛也似的逃開了。
好笑的搖搖頭,跨進室內,見到那位令人退避三舍的爺忽的撕了手中的素箋,語氣不耐的說道:“進來怎么不通傳?”
瞥了一眼他手中揉成一團的紙屑,暗想其上應是不允旁人窺見的機密,我放下手中的托盤,將茶水、糕點端至紅木圓桌上,輕聲說道:“原想著這里暫不用人服侍,便打發了在外伺候的小太監。素馨莽撞,請爺見諒。”
他點點頭,隱去脾氣,令我一塊兒坐到桌前用茶點。
其間說起今日見到的十四阿哥,我好奇的打聽:“好像十四貝子賜爵大婚后一直住在宮里阿哥所,未知他什么時候才得出宮建府。不過在宮里倒也方便,能常見到永和宮呢。”
“這有什么。”他不屑的哼了一聲,說道,“我大婚后還不是在阿哥所待了八年,他待在宮里能說明什么?!”
偷眼瞧了瞧他臉上流露的不滿,心里暗想,你得封貝勒次年就建府了,十四阿哥封爵四年,皇帝還未令他出宮,這份寵愛可是路人皆知的明顯了。
他執著于皇帝、永和宮的偏愛,語氣頗有些不善,一陣沉默,我開始后悔說起十四阿哥這個話題,眼睛看向他手中的佛珠,隨口說道:“你手上這串數珠真好看。”
他愣了愣,低頭看著腕上的番菩提小扁數珠一.,說道:“你若喜歡,送你便是了。”
吃驚的看他已把數珠從手上褪了下來,塞進我手中。
正欲拒絕,目光卻被這串數珠吸引,見它珍珠制成的佛頭、記念,那大顆的東珠,圓潤而富有光澤,在配上金質的墜角,金色與珍珠白相得益彰。
我收回目光,將數珠退回給他,嘴上說道:“這么貴重的數珠……”
“拿了便是,何須多言。”他微笑著說道,也不理會我言不由衷的拒絕。
復又瞅了一眼數珠,我輕輕問道:“可是我謄寫禮單的酬謝?”
他定定看著我,忽的站起身,冷淡說道:“你說是就是罷。”
雖有些納悶他忽變的臉色,我耐不住心中喜歡,老實不客氣地道謝接受了數珠。
轉眼到了陽光明媚的六月六二.,就著大好天氣,我依了俗例,使喚太監、丫環們把屋里的藏書拿出來曬。
正忙碌著,他打發了小太監喚我順道兒幫他書齋里的書籍曬曬,心里不解他怎的知道我屋里曬書的事,少不得領了下人至書齋幫他打理書籍。
進到書房,未見他人影,我只得自做主檢視他屋里的書籍,歸類后讓太監們抬出室外,按順序晾曬。
不經意發現一本書里夾著幾十頁素箋,隨手拿起一看,原來是他舊年的詩作,耐不住心里的好奇,我饒有興趣的拿起詩箋讀了起來。
見得其中一首三.寫道:“寒夜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渡花影。夢醒回思記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
他也會寫這樣的詩詞……弄不清心中突然升騰起的怪異感覺,我低首思索:他曾經溫柔的眼神,是否感動了詩作中徹夜思念的這位女子?他眼底深藏的情感,是否已經如愿以償得到回報?
拿著詩箋,我呵呵笑出聲來。
秋蟬莫名其妙的望著我臉上的笑意,問道:“主子,怎么了?有什么可樂的事兒?”
我擺擺手,并未回答秋蟬的問題,只自言語道:“大奇、大奇,被人欠著八百兩銀子的那位爺也會學人寫情詩呢。”
又撿起另一頁。“這還有一首,‘翻飛庭院葉初干,倀怏難盡獨倚欄’四.哈哈哈……還‘難盡’呢。”我笑著念道。
“主子,什么這般好笑?”劉希文禁不住好奇,上前詢問。
“沒什么,沒什么。”我揮揮手,避了眾人,拿著詩箋走到窗邊,“‘兩地西風人夢隔’……苦戀呀……”倚在窗邊,我看著竟笑出了眼淚。
是的,我覺得可樂,但為何,看著他昔年抒發苦苦思念的詩箋,我會停不住眼中的淚。
許是窗外明媚的陽光耀得人眼睛生疼……我抬起手,擋住刺眼的光線。
嗯,只是陽光太過燦爛,只是如此而已……深吸一口氣,我拭去眼角的淚,微笑起來。
低頭見到手上他給的番菩提數珠,煩悶的想:這串數珠,他常帶在身上,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許是他詩詞中念想的那位女子的贈送也未可知,我怎么……怎么平白奪人所好呢?
懊惱地搖搖頭,把數珠從手上褪了下來,輕輕撫過珠串上的溫暖,我定下心神,毅然將數珠放在書桌上,拿起一頁白紙,飛快寫上:“物歸原主”四個字。
不屬于我的東西,萬萬不能要,嘆息一聲,我不等他回來便離開了書齋。
過了幾個月,他也未提起數珠的事,想是遺忘了。
注:
一.泰陵隨葬品:太皇太后賜“番菩提小扁數珠”一盤。佛頭、記念均為珍珠,墜角為金質。雍正八年八月初五日由養心殿太監劉希文交出。 (徐廣源·《正說清朝十二帝陵》)
二.古代曬書節有兩個:
其一,“郝隆七月七日出谷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世說新語·排調》)可見古人七月七日曬書。
其二,六月六日,也是佛寺的一個節日,叫做翻經節。
最早的六月六日,名天貺(讀“況”)節,起源于宋代。宋真宗趙恒迷信神仙,某年六月六日,他聲稱上天賜予他一部天書,乃欽定這天為天貺節。真宗還在泰山腳下岱廟建造一座恢宏的殿堂,名之:天貺殿。
但此節行之不遠,逐漸泯滅了,代之而起的是“曬伏”。講究實用的老百姓,利用這一天的好太陽,曬衣服被褥,曬書籍字畫;甚至有些地方還給家養的貓狗洗澡,戲之為“六月六,貓兒狗兒同洗浴”。
(因為胤禛崇佛,故此處采用六月六一說,特注。)
三.“寒夜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渡花影。夢醒回思記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
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胤禛·《雍邸集·寒夜有懷》
四.“翻飛庭院葉初干,倀怏難盡獨倚欄。兩地西風人夢隔,一天涼雨雁聲寒。
驚秋剪燭吟新句,把酒論文憶舊歡。辜負此時曾有約,桂花香好不同看。” 胤禛·《雍邸集·仲秋有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