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乾隆四十二年事)
我撿視他桌上的書籍, 一樣樣、一件件,滿是他留下的溫暖,淚不禁奪眶。過去了這麼久, 我仍無法適應他已然離去這個事實。
“皇額娘, 您又難過了。”弘曆嘆息著爲我抹去眼角的淚。
我笑看著那張與他分外相似的臉, 說道:“額娘不知覺間又走到這裡, 只是隨處看看罷了。”
“看便看了, 爲何又傷心落淚呢。若這樣,兒臣再不許皇額娘來這兒了。”
我看著弘曆的堅持,點頭答應他不再落淚的要求。
“額娘, ”弘曆擁著我,喃喃說道, “兒臣發誓定讓皇額娘享盡天下之福, 再不傷心難過。”
“恩, 我知道皇帝做得到。”我笑著輕撫弘曆的發。但是,我的兒子不會知道, 失去他的存在,一切榮華不過是虛空。
他養病的永壽宮,一切未變。我拾起桌上的書,是他看過的《長生殿》劇本,頁頁書墨香飄散開來, 撫著上面的字, 當年, 他也是這樣凝神撫卷麼?
身旁的弘曆怪責的看著我又陷入回憶, 我揚起溫柔的笑臉, 告訴皇兒,他的擔心是多餘。
正欲關上書本, 卻見落下一頁素箋,隨侍的宮女小心拾起送至我手中。
展開素箋,我輕聲念道:“葛生蒙楚,蘞蔓於野。……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他的字那麼清晰的浮現在我眼前,恍惚中好似見他正坐在面前,低頭書寫這段詩句。
弘曆接過去看了看,解釋道:“這是《詩經》中的詩句,名爲《葛生》。說的是……”
皇帝看看我,欲言又止,我笑了笑,轉把這頁素箋放回書中。
兒子不說,是怕我傷心,我明瞭。但我卻知道這句詩的含義啊,多少年前,那位過早離世的女子曾跟我講解《詩經》。
“這是一首女子思念亡夫的詩,她的想念如冬季的長夜,夏日的白晝那般深遠……”
說這話的時候,她望向遠方,思緒飄遠,然後又不可思議的笑了起來,道:“詩雖幽美纏綿,我卻不喜,爲何總是我們女子來哀怨?!若果是我,定要走在那男子前面,叫他念想一輩子。”
那日的話語猶在耳畔迴響,她卻真的做到了。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若我也先他而去,他可會念我半分?
好笑起這樣的念頭,我寧願獨自承受失去他的痛苦,也不願走在他前,讓他難受一瞬。
憶起那個月夜的怡情亭,我站在遠處聽見他二人的歡笑聲。
他撫著琴,她輕快的吟詩,腦中突然明白漢人所說的“琴瑟合鳴”原來指的是這樣的場景。
如果我也是懂琴會詩的優雅小姐,如果我也習得一手丹青,如果我也生得漢家女子的柔美,他,會否多看我一眼?心念一動,隱隱有種陌生的情緒包圍著我。
我搖搖頭,打消這樣狂妄的念頭,這麼多如果,我還是我麼?暗自嘲笑自己的傻氣,揚聲笑著說道:“遠遠的就聽見有琴聲呢。”
他二人默契的擡頭望向我所在的地方,便見她掩嘴笑了笑,對我眨眨眼,難道,我的心事她全都知曉?臉上一陣羞赧,忙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她看出來的,他卻不知……
幾句言語,她告辭而去,彷彿成全我的心意,留下我與他。
我緊張的想著應該開口說點什麼,尷尬的說著今夜的月色,那一刻,真恨自己爲什麼不能像她一樣,談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這些個優雅愜意的東西。
他,如常的冷淡,我,應該說些什麼才能讓他洋溢方纔浮現臉上的微笑?
他,將桌上的古琴移開,拿起酒杯,一杯接一杯的喝著。我,是否應該爲他倒酒?可是看到他這樣煩悶,我卻不忍他飲酒傷身。
不要再喝了,在內心不停的吶喊,他,聽不見,更看不見。
他泛著醉意離開,不許我相送。擔心的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卻不是回書齋的路,而是向著她的院子走去。
那一刻,我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妒嫉,我瘋狂的妒嫉,妒嫉他眼中看她的溫柔,妒嫉她可以與他那樣接近。
可我又能如何?!就算他的眼神不在這個女子身上,他也不會多注意我一眼。是我太看得開,連這樣的認識也要學會看開,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我註定只能在遠處凝視他……
於他,我只是弘曆的額娘,僅此而已……
“敦肅皇貴妃隨葬泰陵。”這是他的遺詔,他拉著我的手,說出的最後願望。
“額娘,”弘曆看向我,輕聲說道,“若您不想……”
我微笑著打斷兒子的話,柔聲道:“遵遺詔。另有,我若去了,不可動先皇陵寢,在旁另闢陵區。”
弘曆不解,我笑了笑,此生能在旁凝望他,足矣。
夏之日,冬之夜。
我的思念那麼長,延綿千萬個日夜,不能停歇。他在我生命中出現,那麼短,我還來不及多愛他一分,他卻已離去,連遠遠看他也不能。
冬之夜,夏之日。
他與她到達了忘川的對面,留下我一人在此岸想念。
撿視他生前的物件,竟至於淚眼婆娑,原來,我還未忘卻這刻骨的離愁。
如果有來生,會否有不一樣的結局?
我看著他寢宮徐徐關上的殿門,拉遠我與他之間的距離。
從此,永隔。
注:
一.“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詩經·唐風·葛生》?或爲缺失字,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