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十月三十日事)
我坐在九州清晏殿里眺望前、后湖的粼粼波光, 圓明園的生活一如這湖面陽光閃灼的平靜。隨他入駐修繕一新的園子后,內心沒有關于未來的任何想象,腦海中有的只是回憶。
如果掩起耳, 捂住眼可以如他希望的那樣不聽、不想就好了, 可是斷斷續續傳入園中的謠言, 讓我的心糾結成一團。
憂愁, 無時無刻的糾纏, 亂麻一般,怎么理?
在調補二哥出任浙江杭州將軍旨意下達前一日,他出人意料的升時任廣東巡撫的大哥為工部右侍郎。
疑惑不解他為何不直接勒令二哥辭去所有官職, 矛盾他一方面謹慎壓制二哥的勢力,卻又提升大哥的權利地位。
他苦心經營我家的權勢平衡, 能消弭來自整個朝廷對二哥的仇恨么?他, 最終會否選擇放手?
淚無聲的流了下來, 我卻未伸手擦拭,任淚珠在涼風里慢慢干了無痕。
“馨……”他輕輕走到我的身邊, 擁住我瘦弱的身子,柔聲問,“在想什么?”
我搖搖頭,想起他今日萬壽,掙開他溫暖的懷抱, 想說些道賀的話?!靶辛? 吉祥、萬壽那些無需說了, 朕只抱抱你便好?!彼柚沽宋矣R壽的言語, 復又將我擁入懷中。
“皇上想要什么壽禮?”我笑了笑, 輕聲在他耳邊問道。
他抬起靠在我肩上的頭,努力想了半天, 不經意間流露難得的率真之情,“朕也想不到,你陪著我便可。”
將手覆上他的掌心,反復思索,我貪戀的這份溫暖,什么時候會放下?
玉泉山的悠揚鐘聲,隔著薄暮緩緩傳來,我抬眼看了看霧色中若隱若現的山巒,想起他不惑之年我領他觀看的滿城璀璨,再望向他,發現他臉上會心的笑。
今次,我該送他什么?在登上至尊之位后,他想得到的是什么?
“無需多想。”他笑著止住我的思索,拉著我往外走去,一面解釋道,“朕已停止了萬壽節的朝賀、筵席,今兒我們只在萬字房看看戲便罷了。”
我淡淡笑著點點頭,普天之下的錢財權物莫不屬于他一人,整個皇朝皆在他的掌控之中,還有什么可缺的?
與他一道兒跨進萬字房,聽得里邊鑼鼓喧天,待一坐定,戲便開場了。
“今兒什么曲目?”他接過蘇培盛遞過來的茶盞,飲了一口,笑著問道。
從紅鸞手中接過戲單,看著其上刺目的字眼,我握緊了拳,抬眼見得臺上戲子濃妝重彩的賣力出演。
副凈一甩長須,面上露出驕橫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樣,“下官楊國忠,外憑右相之尊,內恃貴妃之寵,滿朝文武,誰不趨承……”
竟是《長生殿》的《權哄》一出!
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我也不覺得疼,緊咬著唇低下頭,還聽得那“安祿山”指責“楊國忠”的唱詞:“……你賣爵鬻官多少?貪財貨,竭脂膏?!?
住口,二哥從未倚仗我的權位得到什么,哥哥不會貪婪賣官,更沒有收刮民脂民膏!
“……若論你恃戚里,施奸狡;誤國罪,有千條。……”
住口,不要再唱了,我哥哥不是楊國忠!我哥哥不是誤國的奸臣!
臺上的人影漸漸模糊,我瞪著戲臺,突地站起身。“誰點的這出戲?!”他陰冷著眼將手中的茶盞猛摔下地,狠拍座椅旁的描金花幾,厲聲質問。
隨侍的宮女、太監紛紛跪伏在地,不敢開口說話,卻都小心翼翼的拿眼看著齊妃。
“齊妃!”他惡狠狠地抓著李姐姐的手,大聲斥責,“好大的膽子,你這是譏諷朕么?!你與弘時在外賣官的事朕還沒跟你算,你倒敢來惹事?!”
他暴躁嚴厲的脾氣,嚇得李姐姐臉色煞白?!拔摇崩罱憬慊诺猛艘幘?,想要掙脫幾欲折斷她手腕的鉗制,又不敢胡亂行事,只見她哭喪著臉吞吞吐吐的解釋,“臣妾……沒有,皇上,臣妾只是……”
她突然停下說話,左右看了看,便沉默著不再開口。
“傳侍官進來!”他狠狠甩開李姐姐的手,揚聲傳喚。李姐姐一個踉蹌,站立不穩摔倒在地,她身旁的常在伸手欲要攙扶,看得他兇狠的表情,顫抖著縮回手,不敢輕舉妄動。
麻木的看著眼前的熱鬧,李姐姐想哭不敢哭的壓抑,三阿哥弘時望向我的掩飾不住的滿腔仇恨,身旁某些人臉上抑制不住的幸災樂禍。我淡淡扯出一抹無奈的笑,這樣的虛假還要繼續到什么時候?
“皇上,臣妾身體不適先行告退。”說著,我也不等他同意,轉身便走。
身后傳來皇后的聲音:“皇上,先去看看素馨妹妹,齊妃的事一會兒再說……”
不見,誰也不見!我提起裙角拼命逃離此處的陰暗?!败皟?!”害怕見他,害怕他眼中出現的決然……我越跑越快,心肺漸漸承受不住劇烈的奔跑,呼吸變得困難。
“素馨!”他猛地抓緊我的手,止住我失了心神的瘋狂舉動,“素馨,你身子不好,怎可以這樣不顧一切的亂跑?!”
抬起滿是淚水的眼,我大聲對他喊道:“我哥哥不是楊國忠!他不是!他不是!”
他心疼的抬手拭去我臉上的淚,柔聲道:“朕知道他不是……傻孩子,不要哭了。”
眼淚決堤,我哭著說:“我不要做貴妃……不要……”
“好,”他擁我入懷,輕撫著我的背,平復我激憤的心情,“等朕謁陵回來就晉為皇貴妃,好么?不是貴妃了。”
“皇貴妃也有‘貴妃’兩個字,我不要?!蔽覄e過臉,負氣回絕他的加封。
“馨兒想要怎樣?朕都依你?!彼麑⑽业哪樲D過來,笑著說。
“回家。”我定定的看向他,見得他本來滿含笑意的眼因為我脫口而出的這兩字瞬間變得冰冷。
“不能,朕不允!”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好似害怕我會離開。“馨,”他低下頭,直視我的眼,哀求道,“不要離開……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保證絕不會處置你二哥,不要走,答應我不要走……”
心疼他眼里的哀傷,離去的想法無從提起。知曉他為了我,強壓下整個朝臣們請求誅戮二哥的請求;明了他擔心朝臣們對我家人下手,力排眾議升遷了大哥的官職。怎么能離開?我怎能離開他在的地方……
我輕輕踮起腳尖,上前吻了吻他的唇,“馨兒不走,馨兒永遠陪著皇上。”
“叫胤禛?!彼o擁著我,輕聲要求。
“胤禛,今夜不宿九州清晏可以么?前、后湖上的風大,我覺著冷?!蔽议]上眼,用力吸取他身上的溫暖。我要堅持下去……
他捏捏我的臉,笑著說:“我的寢宮只宿你一人,你愿意在哪兒,我跟著過去好了。”
我低下頭,輕聲道:“保合太和殿。你在那里處理完政務也不用走遠便可就寢?!?
“好。”他笑著答應下來,拉著我往勤政殿方向走去。
晚間披衣起身,我回首看了一眼他熟睡的樣子,心里滿是溫柔的情感。小心翼翼的移開他緊握的手,正想跨出內室。
忽聽到他夢中喚我的名,上前握住他的手,我輕聲說道:“我在這里?!?
他猛的驚醒,將我拉入懷中,喃喃說道:“做惡夢了……你不要走,不許走……”
心痛得喘不過氣,我輕拍他的背,淡淡笑著保證:“馨兒在,永遠不離開?!?
哄著他再次入睡,我小心謹慎的出了內室,來到正殿。
猶豫著伸出手,我努力鎮定下心神拿起桌案上的奏折,快速閱看起來。
整齊擺放的折子片刻被我翻得一團混亂,不死心的看到最后一折,我止不住身體的顫抖,手中的折子握不住掉在地上,啪的一聲,在寂靜空曠的大殿里振蕩放大成心驚的聲音。
天啊……我絕望的閉上眼,二哥的事在我不知曉的情況下愈演愈烈,已經到了人人誅之而后快的無可挽回的境地。
署山西巡撫伊都立參奏原任川陜總督……奮威將軍岳鐘琪條奏大將軍……鑲白旗漢軍都統范時捷參奏原大將軍、川陜總督欺罔貪婪五款,婪贓侵帑、越分犯法各款……內閣九卿詹事科道合詞請加誅戮,以彰國法……
這些人!我握緊拳,這些人里,有昔日與二哥哥交好的官員,也有與哥哥并肩作戰的屬下,為何,為何要將我二哥逼入絕境?!
“沒有節氣的騎墻之人!”我恨恨罵道,“你們竟然這樣落井下石,無中生有!”
強壓下滿腔憤怒,我拿起折子又看了一遍參劾二哥的條款:貪妄,侵蝕……
都是真的么?為何與哥哥說的截然相反?
“馨兒。”他無聲的披衣起身來到我面前,眼神掃過桌面明顯翻動過的奏折,深深嘆息一聲,他說道,“不是說過無需擔心朝堂上的事兒么。”
“我要知道真相,胤禛,告訴我為何你的人會爭相彈劾二哥!”不顧偷看奏折可能帶來的責罰,我指著具本的官員名字,認真問道。
他皺眉撫著奏折上已然干透的字跡,輕輕開口:“你二哥的罪狀全部揭發出來,條條都是滅族的大罪,我為保他性命,只有命令親信按照我設定的罪名參劾,讓你二哥哥和緩解任,不至于慘被誅殺?!?
“若然讓老八的人發起彈劾的浪潮,后果不堪設想。你應該知道老八由于岳周的事深忌你二哥,未防老八插手,我另分力懲治老八、老九一黨,此刻也只能勉強壓下彈劾的庭議……”
背后主導的八爺非要二哥萬劫不復么?可哥哥若無錯誤,怎會讓八爺、九爺抓住把柄?!
“二哥他有什么樣的大罪?”我滿懷希望一切不過是彼此間的誤會,他沉吟片刻,交給我一本清冊,其上詳細列明哥哥在各處的家產、錢物。
去歲陛辭時哥哥說過的話仍回響在耳中:“那些錢財,我何嘗是留著自己使……”“我所做的哪一件不是為了皇上……”
最終,哥哥貪蝕錢銀卻是為滿足自己的私欲。我頹廢的跌坐冰冷的地面,喃喃自問:“二哥騙我,二哥騙我……為什么?”
“馨,”他上前擁著我,輕聲勸慰,“沒事的,相信我。現下緩慢撤去他的職位,我定會盡力保全他的性命。”
二哥哥已經押解回京,侄兒小斌革職,小富因舉止狂妄亦被關押……為什么一切都已失控?
我的淚流了下來,緊拉著他問道:“為什么哥哥要騙我?為什么?!”
“無人能傷害你,傷害你的家人,不管怎樣,我絕不允旁人妄動,誰都不可以動你家族。”
他說出保證的時候,滿臉的疲倦,這個男子,為了我抗拒著整個朝廷的公論,我應該怎么辦?
“胤禛。”貪戀他的溫暖,我一遍遍看著他的臉,妄想將他的樣貌深深烙印在腦海中。
就算渡過忘川,就算下一世、下下世,我都要最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