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三年七月-九月事)
姐夫離開後,許久不見他回帳,心下不受用,我找了個理由,獨自在林中閒逛。
圍場層林盡染,秋葉如火,爛漫了整個山坡。因白日行圍已過,林中野物甚少,加之招待蒙古王公臺吉的宴會已然開始,狩獵的場地便鮮少人前往,恢復了慣常的冷清。
迴避衆人的喧譁,漫步在林間,我呼吸著高潔的秋日氣息,心念的是他的一切,百無聊賴的摘了幾朵樹下不知名的野花,拿在手上把玩,卻無絲毫遊興。
正打算回帳靜候他的歸來,突看見不遠處出現一個身影,對著月華,淡淡的吟誦:“瞻彼淇奧,綠竹猗猗。”輕嘆一口氣,繼續念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一.”
待細看了,見是八福金蘭心,因我也大喜歡《淇奧》的詞意語境,正想上去與她招呼,又見了一人從遠處匆匆走過來。
雖然知曉這樣的做法不妥,我還是飛快隱入樹木投下的陰影中,等看清來人如月華一般清秀的臉,想要離開卻是不能的了。
“是八爺……”比起對他二人的好奇,我更掛心等待我回帳的胤禛,心裡哀嘆起來,“我這不是偷兒的行爲麼?!若給胤禛知道,又要給我起個‘樑上君子’的諢名了。”
屏住呼吸躲在樹後,本不欲偷聽他二人的談話,但說話聲還是斷斷續續的傳入我耳中。
“蘭心!你今兒什麼意思?!難道要我在衆人面前出醜麼?!”八阿哥冷冷的開口責問,全無平日的溫文爾雅。
“我見你受傷,前去看看罷了。”蘭心亦回以冷漠。
我暗吃了一驚,爲何二人的對話這樣淡漠?難道那年在八貝勒府看到榮辱與共的相守只是錯覺?!
“我大丈夫,何用個女子來救?!真真遭人笑話!”八阿哥上前一步,狠狠抓著蘭心的手,又說道,“給旁人看到,又要說我受制於妻室,你知不知道……”
蘭心看了八阿哥一眼,冷笑一聲,道:“你害怕旁人的言語?還是恐懼因此失去皇帝的歡心?哈哈哈……一個受制於妻室的皇子,有什麼資格備位儲君,是不是?!”
她不再理會八阿哥壓抑的怒氣,擡頭看著天上的月,只是雲朵遮住了玉盤,一如此刻八阿哥陰晴未定的臉。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陣心急,幾欲上前勸止。八阿哥的說話,是因擔憂蘭心的率性之舉不容於周遭,在皇帝給予了蘭心“作惡妄爲”的評價之後,她再如此行事,怎不遭人忌恨?
而此刻氣極的八阿哥爲何未看見蘭心姐姐冷漠背後的關切眼神?她爲了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屈馬前行,這份豪氣,怎是這一瞬淡漠能夠掩蓋的?
沉默良久,耐不住蘭心冰冷的沉默,八阿哥拂袖而去,姐姐卻仍杵立不動,我心下焦急,又不敢貿然出來。
正尋思著想個法子來應對,忽聽蘭心幽幽嘆了一口氣,低喃道:“初見君時,綠竹猗猗,身相隔,心卻是近的。怎奈今日,你我如參昴二星,君不見我;於我,君卻似那春江月影,照不到妝鏡臺啊……”
心裡的悲哀蔓延,驕傲如八福金,即使沒有旁人的分享,卻也得不到最真的理解,甚至她戀著的這個人……
等了許久,蘭心才離開。我擡頭看了一眼天空中高懸掛著的明月,悠然出塵,到底不是俗世的東西啊,太過清冽,看久了只會入魔,失了心性。
搖搖頭,我無意繼續孤獨的在林中徘徊,便回了行帳。
進得行帳,見他獨自坐在榻上,我匆忙趕過去,嘴上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未答,我見他喝過了頭,耐不住醉意斜靠在榻上,臉上由於飲酒而泛起的潮紅。
我心疼的說:“怎的喝那麼多?”想伸手摸摸他的臉,卻聞到一股血腥味,難道是今日狩獵時沾染上的?我一陣反胃,悄悄遠離了他的身邊,好容易才壓下昏厥的念頭。
他一把推開我,沉聲問:“去哪兒了?竟然不去參加宴會!”
“我久等不見你,便到林子閒逛。”我低了頭,不敢看他生氣的臉。
他定定的看著我,一副不信任的樣子。“還摘了幾朵小花兒。”我拿出被我捏得不成樣的花朵,補充道。
“對不起。”不等他出聲,我急忙含著淚道歉。
他冷冷的看著,也不開口勸慰,等到我淚珠斷了線似的流出來時,他才淡淡的說:“傻孩子,別哭了。”
我立即收了眼淚,緊擁著他,心想:還好,這個外表冷漠的男子是在乎我的付出的,不像八阿哥那樣看不見蘭心姐姐眼底的深情……
雖然有些自私,我還是暗暗慶幸自己比蘭心擁有更多一點的小小幸福。
“胤禛,八爺真可憐……”我恍惚了神情,心裡想著的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他瞬間陰沉了眼,故作淡漠的問:“遇到老八了?”
“胤禛!是這樣,”我見他面色不豫,慌忙拉著他的手著急解釋,“你聽我說……”
他冷笑一聲,摔開我的手,諷刺道:“怪不得方纔宴上不見老八呢!”
“胤禛……”我望著他的眼,不解的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該不會誤會我跟八爺……”
看著他越來越冷的眼,我不知怎樣才能消除他沒道理的誤解,卻從他口裡聽到這樣的話:“未來是老八的天下麼?!人人都向著他,就連我的……”
緊握著拳,他憤怒的話語凝固在半空,始終沒有說下去。“胤禛……”我有些可憐的喚著他的名。
他,也看不見旁人眼中的真情啊……那個孤獨的身影,我伸出手,卻僵在半空,再無法移動。
想著那個能讓他放下冷漠的人,想著他曾經傾心的某個人。一直活在手製的幻境裡,妄想有一天能打動他的冷漠。卻在這一刻才發覺,他需要的那個人,不是我。
心酸的憶起進京時,阿瑪說的話:“不在乎四周,就不會被傷害……”
爲何這麼多年,我會忘記了不去在乎他的一切?就是太在乎,心才被不願承認的現實傷這麼重;就是太在乎,才無法率性的轉身離去。
我的癡心,你可以不見;我的真情,你可以不聞。但,就算一敗塗地,也不要這樣侮辱我不計後果的付出。
“飲酒太多,喝些解酒茶,早點休息……”我壓抑著聲音中的顫抖,淡淡的說。
可笑自己哀痛的時候,還念著他的事情。轉身離開時,才發現淚水無聲滑落,流進口中,苦澀甚過海水。
麻木走在黑暗中,仰望浩瀚星空,原來無憂的我竟變得這般多愁。
應該去向何方?不斷的在心裡自問。
最後,哪兒也去不得,只能漫無目的的在這行帳附近的林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才發現,周遭一切都是他的施捨,我從未擁有過什麼……
回到帳裡,漆黑一片,透著秋夜的陣陣涼意,我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等待心裡的決定。
“主子,爺今夜在李福金處宿下了。”秋蟬不安的看著我灰敗的臉,小聲稟告。
“知道了。”我淡淡的扯出一抹蒼白的笑,無須我的決心,他已經做出了遠離的選擇。
原來心痛是沒有任何感覺的。淘空了心,只有荒蕪。
我木然躺下,不知淚流盡的何時睡了過去。
注:
一.《詩經·衛風》之《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爲虐兮。”
(淇奧又作淇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