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二日-六月十九日事)
五月, 他命二哥在大同地方修建屋舍,就地圈禁前往西寧的九貝子允禟。
十阿哥留口外,九阿哥由二哥看管, 十四阿哥圈在景陵, 還有一個……我看著殿外的流雲, 冷冷的想道。
原來, 身在皇家, 仇恨的心竟是人不能消除的必然感情。
只是,太過憤恨,會失了對周圍事物的判斷。在這樣繁蕪的後宮, 須得保持清醒看得分明。我雙手緊握,努力壓抑內心的恨意。
那日後, 他不再面見他的額娘, 而選擇在夜半太后熟睡後, 至永和宮完成請安的至孝行爲。
聽蘇培盛說,他只是靜靜的坐在太后身邊, 不發一言的待夠半個時辰,便起身離開。
心裡一陣嘆息,他這樣做,是要逼瘋太后麼?
因爲小產的緣故,我身體一直未痊癒, 每日只得倚在榻上靜養。他藉著來我宮裡用膳的名義, 儘量守在我身旁處理朝政。心底殘留的最後一絲怨恨因了他這樣的自責, 消散於無形。
看著坐於書桌前的他埋首政務的忙碌樣子, 我輕聲勸道:“皇上, 吃些東西吧。”
他說,天時少雨, 需減膳祈禱一.。他低垂的面容,我看不清楚他眼中愧疚的神情。
“甘露已降,你還要用這個藉口折磨自己麼?”雖然不想揭他內心深處的傷疤,但眼見他這樣自責,心裡還是不忍。
勉強支起身子,我柔聲說:“沛兒看了會難過的。”他看了我一眼,才放下手中的筆,吩咐身旁伺候的蘇培盛傳午膳。
陪著他略微用了些茶點,便見著總管太監李英急急進來稟報:“皇上,太后病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盞,冷淡說道:“知道了。”
“禛,”我見身旁侍候的太監都退了下去,方開口勸道,“去永和宮看看吧。”
他一把將我抱在懷裡,帶著哭腔說道:“額娘不想見我,我亦不會原諒額娘,這輩子都不會!”
淚,卻一滴也沒有流下來,這,最深的痛,旁人可會明瞭?
“禛,不會的,你與太后是母子,這骨肉親情多少還是在的。”心中雖記著沛兒的早逝,此刻勉抑傷心,不過是爲了他。
“她想十四做皇帝,每個人都不願看到我做皇帝!額娘也認爲我不該做皇帝!”他越說越激動,漸漸亂了心智。
“胤禛!胤禛!”我喚著他的名,他的哀痛傳遞到我心裡,哽住了呼吸。
“我不做這個皇帝也罷,他們覺得誰合適便讓那人來做!”他糾結著眉,負氣說道。
“禛,冷靜些。”我緊擁著他顫抖的身軀,帶淚的眼,那麼痛,那麼傷。
“冥冥中自有註定,胤禛,整肅朝政,將仁皇帝的輝煌繼續下去,這是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你的命運。”我堅定的望著他的眼,說道。
他,終於冷靜下來,身子卻因壓抑痛苦而不停的顫抖。
“馨兒相信你是最好的皇帝,不管別人說什麼、做什麼,你還是你,永遠不會改變。”他握緊我的手,我定定的回望他。是的,無論怎樣,已經不能回頭。
“沒有你,我應該怎麼辦?”他擁著我,喃喃自問。
那麼敏感那麼在意旁人的心,應該怎樣支撐起這個帝國……我嘆息著擁緊他,不能悲傷,不可軟弱,只能表情決然的俯視天下蒼生。
過了許久,他從我懷中擡起頭,那張略微蒼白的臉,淡淡的安慰我的擔心。
我知道,哭過痛過之後,脆弱已離他遠去。“擺駕永和宮。”他威嚴的傳出旨意。在心裡輕輕感嘆:他,就應該是個帝王啊……
“爲我更衣。”他離開後,我疲憊的對紅鸞說道。
“主子,皇上已經吩咐了,您小產才過十多日,不用隨侍永和宮。”
“就算他有特旨,我卻不能不去。爲我更衣。”我勉強支持起脆弱的身體,下了牀榻。
“奴才實在不能讓您這樣不顧身體胡亂行事。”紅鸞跪了下來,拼命勸阻。
“知道我爲什麼要去麼?”我壓低了聲音輕聲說,見紅鸞搖搖頭,我淡淡笑了笑,接著道,“福沛小產那日,永和宮的地面特別光滑,而我的花盆底兒……”
“主子!難道是?!”紅鸞瞪大了眼,忽然明瞭我這些日子雖然臥病在牀,卻堅持以凌厲手段整肅內廷,更撤換了部分永壽宮內宮女、太監。
我點頭認同了紅鸞的假設,說道:“我可以恨這後宮的所有人,卻不能恨皇上的額娘,這是不孝。那使手段的人就是想挑撥皇上與太后的關係,再趁機會除了我家的影響。”
“你說,這樣的險惡,我能不去麼?”聽我如此說,紅鸞忍住話,低頭默默爲我換上衣裳。
一路坐著軟轎入了永和宮正殿,便聽到皇后的說話,“皇上,請您三思,這樣做實在不妥。”
看了我虛弱的搭著紅鸞的手進得內殿,他眼中滿是責備,卻未開口怪責。
我不解的看著滿殿的人俱緊張了神色,皇后走到我身邊說道:“妹妹也勸勸皇上,太后想見十四貝子……”
“皇后!”他冷了聲音,呵斥道,“朕自有主張,你無需多言。”
聽了這兩句,心中已然瞭解方纔他們言談間討論的內容。應該勸他麼?將我推到在地的太后,要她痛苦也是人之常情吧。可這樣的報復,有什麼用?我的沛兒能回來麼?
握緊了手中的帕子,擡眼掃過等待我開口的殿內人等,她們不是想看太后與我交惡麼,絕對不能讓她們如願,我身後還有一個家族的未來掌握在手中……
定了主意,我微微笑了笑,緩緩開口道:“皇上,請體諒一個做額娘想見兒子的迫切心情。成全太后的心意,也成全皇上的孝心。”
說著,我便要跪下來,他慌忙扶住我。趕緊同意吧,我面色蒼白的看向他,不知道這個虛弱的身子能支撐多久。
他彷彿知道了我的想法,回首對侍官吩咐:“傳旨意:速遣使召十四貝子至京中見駕。”
侍官領旨退下後,我隨著其他妃嬪進到內寢室,他接過常在手中的湯藥,親奉了送至太后面前。
太后由於病狀身體虛弱,失去了與他爭吵的心性,略抗拒了一會兒,又聽得他召了十四貝子進京,勉強喝了一口他送上來的湯藥。看著母子二人似乎有些鬆動的樣子,我淡淡的想,這或許是個和緩的契機。
然而,他卻再也沒有機會得到太后的諒解,次日醜刻皇太后崩於永和宮。
我在寢殿聽到這個消息,驚得手中的茶水撒了一地,昨日看得太后略爲好轉,我與皇后、齊妃等才各自回了寢宮,怎的幾個時辰不到光景就這樣直轉急下?
慌忙換上白布孝服,攜福惠趕至永和宮,遠遠的望見他蒼白著臉,不禁擔憂這樣炎熱的夏他是否受得住。
“傳旨下去:大行皇太后梓宮奉安寧壽宮,朕於蒼震門內設倚廬。”我看著他陰冷著眼神,命令道。
他仍耿耿於懷太后不願上尊號,入住寧壽宮的事,即便大行皇太后薨逝,他也絕對不允許他額娘以永和宮德妃的身份出殯,就算對亡者不敬,他也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移靈歷來太后居住的寧壽宮。
衆人驚訝聽著他的旨意,唯唯不敢多言。
宮內妃嬪忙碌了二十多日,行大祭禮才宣告結束,方得了些許空閒緩下這陣的緊張。
“主子……”劉希文輕聲將我從沉睡中喚醒。我緩緩睜開眼,從牀榻上坐起身,道:“打聽到了麼?有話便說,我並未睡著。”
“宮內又有流言,言及大行皇太后的死與皇上不允十四貝子進京有關。”
“荒謬!”怒氣上來,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荷,眼前一花,我連忙扶住牀沿,閉上眼大口喘著粗氣。
“主子!”紅鸞驚慌的大喊一聲,快步上前扶住我。“沒事,沒事……”我輕輕揮揮手,對劉希文吩咐道,“再去查清楚了,找到妄傳謠言的人,立即給我瑣過來。”
劉希文小心的看向外間,見著沒有可疑人等才接著說道,“奴才聽永和宮裡的人說,皇上在主子離開後,又與大行皇太后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接著突然降下諭旨,命主子二哥辦理西邊調兵、糧餉等全部事務,雲貴川陝各省督撫俱聽主子二哥吩咐。”
我震驚的緊抓裙襬,他與太后爭吵的事情涉及二哥的事麼?難道我的家族無意中竟成了皇室紛爭的棋子?
注:
一.詳見《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五月已亥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