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月事)
正欲離去,卻見他忽然停了下來,低聲說道:“老八……”
擡眼順著他冰冷視線注視的方向望過去,不遠處離去的人羣裡緊挨著八貝勒福金蘭心一塊兒的男子不是八阿哥還能是誰呢,眼見他們向這邊走來,我慌忙對他說:“爺先走,我去拖著他們。”
他挑了挑眉,語帶不屑的說:“還怕他不成,我偏去會會他,看他有甚說的!”
我拉住他的手,急切問道:“爺難道忘了揆敘、阿靈阿栽贓誣陷的事了麼?!”他頓時僵直了身子,我又勸道,“如今逞這口氣,於爺來說,全無半點好處……”
見他神色略有鬆動,我開口建議:“爺且回去,一會兒我自會回府。”
“車子在那個衚衕裡等你。”說完,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便從茶樓後門離去。
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我深吸一口氣,揚起笑臉,裝作不意間發現的樣子,對迎面而來的八福金招呼道:“蘭心姐姐,好巧呢。”
一旁的八阿哥微微吃驚的看著我,瞬間又恢復了溫文爾雅的微笑,眼裡卻是防備的神色。
雖知曉我的出現令人厭煩,但此刻已不能退卻,我努力保持著臉上欣喜的笑容,心裡抱怨自己怎的又多管閒事起來。
他要逞強與八阿哥見面,來段裝模作樣的應酬與我有何干系?我怎的讓他走了,自己留下遭這個罪。
主要是害怕他再遭八黨排斥,影響我家人的處境……我暗暗點頭肯定了心裡好不容易尋到的解釋。
“素馨妹妹,這位是……”八福金略有些尷尬看著我的融融笑意,輕聲介紹。
我打斷她的話,笑著說:“能與姐姐一塊兒出來的怕只有八爺了。”我側身略福了福,恭謹對八阿哥說道,“見過八爺。”
“胤禩,”我從未見過好強的蘭心露出這樣溫柔的表情,聽她如此輕喚八阿哥,突然覺得眼眶有些酸澀,他二人佳偶情深、融洽相得的神情,讓我忘記了身處皇族的冷漠隔閡。
如果不是皇子,如果沒有權謀爭鬥,他們會否更幸福一點?突然發覺,我個人的無奈也許亦是所有嫁入皇家女子的無奈,只不過我體會得更清晰具體罷了。
“這位是四阿哥府上的側福金。”她輕聲介紹,八阿哥眼睛亮了亮對我輕輕點頭,露出讓人如沐春風的和善微笑。
這便是衆人所說的賢王了,記得阿瑪曾經說過:“見過八阿哥的人,無不被他的氣質折服,驚爲天人。”
心裡隱約有些理解蘭心旁若無人、排斥別人分享的鐘情了,這樣溫柔的謙謙君子,若生活在魏晉時代,定是那居於山林的隱士,縹緲得不切實際;若身在亂世,他也會是輕揮羽扇,彈指間決定成敗的建功立業者吧。
可在這樣的盛世,講究家世的皇帝從心底看不起他額娘辛者庫出身的卑賤,更談不上屬意他爲未來儲君了。
他會甘願做個忠心輔政的周公麼?他會甘願終生只是一個臣下的地位麼?
我小心的打量這位名聲在外的賢者,眼前的八阿哥真的很出衆,即便衣著樸素也難掩其玉石般的光芒。
只是,除了衆人所言的優秀外,我看到,八阿哥的眼神竟與那個人一樣,孤獨而悲傷。這是否是每位皇子阿哥心中的隱痛呢?我腦海中浮現起十四阿哥的笑臉,只有十四爺是個例外吧……
如果說那個人用冷漠掩飾皇權的壓迫,那麼,眼前這位優雅眩目的皇子,則用溫柔的微笑訴說自己的清冽。
“說起來,福金家族還與我們有些淵源呢。”八阿哥對蘭心笑了笑,看著我說道。
我知他指的是家裡與明珠大人府上的關係,特別是二哥哥又與八黨揆敘交好……
八阿哥上前一步,身子略微前傾,微笑著又說道:“既是自家人,福金無需太過見外,多上我貝勒府跟蘭心說說話兒。”
我笑著點點頭,覺著他與蘭心姐姐都是好說話的人,心裡慢慢放下了緊張,擡眼卻見蘭心皺起眉頭,面色緊張。
發現我的注視,蘭心飛快平復裡眼底的不安,我二人正想說話兒,聽見八阿哥又開口道:“福金二哥外任巡撫也有數年了吧?”
我將目光轉向八阿哥,淡淡回答:“是,有五年了。八爺倒記得清楚。”
“這是自然,”他擴大了臉上的笑容,那光彩奪目的溫柔,我看著有些感動,“老九前些時候還說起福金二哥的事呢,說是……”
“胤禩!”蘭心提高聲音,匆忙打斷八阿哥的說話。
心裡一驚,恍惚中看見八阿哥眼裡宣泄出來的野心,還是逃不過苦心經營權利的束縛啊,我隱隱有些遺憾,就連這樣睿智的人也不例外。
謹慎掩藏起太過隨性的言談表情,我閒話了幾句,想著他已經離開,便出聲告辭:“你們慢慢逛,我先行一步,再不回去要被發現了。”
蘭心好笑的掩掩嘴,向我保證:“妹妹放心,我不會告訴你家大福金的。”
我笑著謝過。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直到模糊,心裡忍不住羨慕這樣無間的深情,緊握的相守。
轉進衚衕裡乘上他留下的車子,不一會兒到了柏林寺,使人喚出秋蟬,我二人才從寺裡回了府。
走在回屋的路上,我出言感嘆:“八貝勒跟蘭心姐姐的感情真好啊!只有兩個妾室的專擅,恐怕整個皇朝都難尋這樣的唯一。”
秋蟬爲我打起門簾,聽我如此說,不以爲意的開口道:“話雖如此,卻遭多少人怨呢。”
我默默的低下頭,無法反駁她的話語。蘭心再好強,怎會想不到八阿哥的婚姻所包含的權力意義,如此,也可以無怨無悔麼?!
跨進門檻,卻見他坐在廳裡喝茶,我笑著問道:“爺什麼時候回來的?有事兒麼?”一面打發了隨侍之人。
他不答,我坐下又說:“可是奇怪呢,”他擡眼看了看,等待我的言語,“聽聞八阿哥自良妃娘娘去後一直臥牀不起,過了大半年還要人扶著才能下牀。坊間都說八阿哥至孝,母妃去世哀毀過人。今兒卻見他與蘭心姐姐出府看戲,這三年的孝期……”
不待我說完,他冷哼一聲,嘲諷道:“老八這人最會僞裝,什麼至孝!不過是做給人看個樣子罷了!”
覺得他說得有些過了,卻不好駁他的面子,我沉默著看了一眼他生氣的面容,不知道如何答話。
他見我不答,也不再作聲,好似在平復方纔的怒氣。
“呃,爺親自來我院裡,有什麼事兒麼?”我清清喉嚨,打破這陣令人窒息的尷尬。
“沒什麼……”他突的站起身,徑直走了出去,我奇怪的看著他打簾離開的身影,卻發現桌上赫然放著個漂亮的漆盒。
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套四個手掌一般大小的手爐,分別刻著桃花、牡丹、菊花、梅花四種不同的紋樣,精巧無比。
秋蟬進來換茶,一見這份禮物,高興的對我說:“可好了,主子冰塊兒似的手有了這東西便不會凍著了。”
我笑了笑,因身子不好,一到冬日便手腳冰冷,只得時時抱著手爐,每次出門,懶怠拿那笨重的瓷質爐子,總凍得我難受。
這個賄禮我很喜歡,今兒的事我不會對任何人提起,我看著他書齋的方向心裡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