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十一月一日-十一月七日事)
“念吧, 我聽著呢。”我低頭不停的在紙上書寫,一面聽著劉希文陳述戰況。
“羅卜藏丹津攻西寧南川口,因守口兵少, 防守兵丁移申中堡。一.”
我對著地圖, 尋到了南川的位置, 不禁喃喃低語:“離西寧城這樣近……”
“賊人圍堡, 堡內囊素與賊通, 守備馬有仁等奮力抵御。大將軍令參將宋可進,游擊元繼尹等往援,我軍內外夾攻, 殺厄魯特番兵九十余名,賊人敗走, 又盡殺通敵囊素。”
“我軍傷亡多少?”我飛快在素箋上記下賊人死傷人數, 復問道。
“只七人陣亡, 負傷人數待查。”劉希文看了一眼手中的文本,恭謹回答。
“怎能用‘只’字, ”我嚴肅了神情說道,“即便只有一人陣亡,也是我軍的重大損失。再者,陣亡將士家里會是怎樣的悲傷,這些你可曾想到?!”
說著我的心思飄到二哥那兒, 擔憂著哥哥會否受傷、身上宿疾有無大礙, 我眼眶紅了起來, 語帶哭腔輕聲說道:“他們的家人會怎樣的悲傷……”
紅鸞看著一陣心急, 開口勸慰道:“主子, 您別多想了,大將軍在西寧城里指揮方略, 應該是很安全的。”
“你不知道,我二哥哪里是個老實待著的人。光看他初到西寧的樣子就知道了,竟然只帶著幾十個侍衛就到城樓迎敵,也不想想家里人有多擔心他的安全。”
我說著激動起來,不意想筆尖輕顫,一滴濃墨滴將下來。我懊惱的看著緩緩化開墨跡,重新補上了字。
紅鸞見我的臉色有些蒼白,另說道:“主子,您是否休息一下,吃些東西?”
放下手中的筆,我輕茗一口茶,淡淡拒絕了她的勸說:“弄完這些再說,你去看看六十阿哥吃過了沒有。”
見勸我不過,紅鸞只得聽命至偏殿看顧福惠。
簡略記下申中堡一役的情況后,我開口問道:“可有器械馬匹這些戰利品?”
“有的,”劉希文答道,“大將軍俱賞給兵丁及陣亡將士家人了。”
我皺了皺眉,戰事未完,二哥哥怎的就自行賞給將士東西了?更何況,論功行賞是皇上的權力,哥哥這樣行事,真是萬分逾越了。
心里莫名的有些擔心,另取了一頁素箋,為哥哥解釋道:賞給戰利品,以鼓士氣也。
揮筆寫就這幾個字,我簡短命令:“繼續。”
“是。”劉希文接著說道,“大將軍言,各處兵丁調齊后,便見機剿滅。另報:甘州兵少,請調兵三千協防。皇上命就近派鄂爾多斯兵五千,歸化城土默特兵五百,大同鎮兵一千前往甘州。”
我點點頭,粗略估算了駐兵人數,在素箋上注明:甘州駐兵七千余。
心里暗念二哥這樣調動兵士,定是準備命人從甘州一路進剿。
思考片刻,聽得劉希文繼續念道:“四川成都兵丁調往松潘等口,由護軍統領納泰前往協理,其兵馬錢糧事務會同四川巡撫蔡珽商酌辦理。二.”
“蔡珽?”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我隱約想起康熙六十年哥哥回京陛辭時向他推薦的那個禮部侍郎,六十一年時由熙兒領著來園子面見數次,現今倒外放出去做了四川巡撫。
淡淡一笑,西邊真是固若金湯呢,云貴有熙兒姨丈高其倬,陜西有二嫂嫂的叔叔宗室普照、小哥哥,四川更是二哥經營數十年的地方,既是自己人,倒是能齊心辦事的……如此想著,又覺得我軍勝算又多了一分。
好笑自己的情緒左右搖擺不定,忽發現劉希文停下話來,我抬起頭問道:“今兒就這些?”
見他點頭稱是,我便將寫好的幾方素箋放入一個小木盒中,鎖上后交給劉希文,道:“速速送到養心殿給皇上,除了蘇培盛,不可交與其他人經手。”
劉希文退下后,我才松了一口氣。那日聽他說,奏折繁多,欲想在圖上查看戰況,卻費時尋找相關的折子,我想著若將邸抄上的事件作了摘要,記在隨手可拿的小方箋上,一來方便取閱,隨時可查;二來不用費時翻找前奏,以至延誤。
一聲嘆息,我能做的只有這么多了。
傳膳胡亂用了些糕點,卻見劉希文急匆匆的跑了回來,略平復了喘息,聽他說道:“主子,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我著急的站起身,眼前閃現著關于他可能遇到的種種,轉又想到遠在西邊的二哥,一時間腦中混亂,思考不得其他。
“剛傳來的消息,侍郎常壽被賊人劫去,其隨侍的筆貼式多爾濟不堪厄魯特兵侮辱,拔刀自刎。皇上那里震怒無比!三.”
“常壽?是參議西寧軍務的侍郎常壽么?他不在西寧城里好好兒待著,出去晃蕩什么?!”我怒道。
羅卜藏丹津征擾察罕丹津一事,原委派常壽調節,厄魯特番兵叛亂,常壽負有參議大任,卻出城被劫,現下二哥哥處一團混亂,哪里有空閑去解救他?
“給我換了太監的衣裳,我要去養心殿。”我看著劉希文呆愣的樣子,呵斥道,“還不快些,一會兒皇上發怒要誅了常壽全家,我看誰阻止得了。”
劉希文不敢多勸,為我找了套干凈太監衣裳換上后,領著我出了永壽宮。
殿外伺候的蘇培盛瞥了劉希文一眼,不耐煩地說:“怎么又回來了,有什么緊要事兒?”
我抬起頭,冷冷看了蘇培盛一眼,他唬了一跳,結結巴巴的道:“這……這就去通傳。”
片刻之后,見他灰頭土臉的出來,輕聲說:“皇上根本不聽奴才的說話,還沒開口便給哄出來了。”
我左右看看,見旁邊只有幾個伺候的小太監,便對蘇培盛使了一個眼色,他嚇白了臉,話都說不出來。
劉希文著急我的打算,顧不得主仆名分,伸手扯著我的衣袖,壓低了聲音勸道:“主子,您可別……”
我不理會勸阻的話語,只冷冷的看著蘇培盛,他只得無奈的對殿外的小太監吩咐道:“這里有我在,你們退到門外伺候。”
小太監們退去后,我推開垮著臉的蘇培盛、劉希文二人,徑直入了內殿。
他滿面怒容的站在窗邊,見我進來,劈頭罵道:“越發放肆了!沒有傳召一個小太監竟敢擅入養心殿內殿!朕……”
我抬起頭,鎮定的說:“胤禛,是我。”
“馨兒?”沒料想我會換上太監的衣裳來見他,待看清了,見他冷了臉,斥責道,“胡鬧!你怎么……”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見你,只得出此下策了。”
“你要來便來,堂堂貴妃,除了皇后,還有人敢阻攔你?”
“還有你,”我定定的看著他,滿心委屈的說,“除了新年、萬壽節這些恭賀、謝恩的時候我能正大光明的來養心殿,其余時候,我哪里敢來?你在素服齋戒,我來,旁人不是要說你孝心不純么。”
他張口欲言,思索良久找不出反駁我的話,另問道:“有什么事兒?”
“侍郎常壽的事兒……”我抬眼看了看他臉上的神情,小心翼翼的提起方才得知的變故。
“不要提這個混帳人!”他暴躁的揮揮手,開口道,“我堂堂大清國的臉面都叫他丟盡了!”
“怎可以置之不理?是不是叫二哥派兵往救,常壽畢竟是國朝大臣……”
“救他?!朕還要誅他全家!”他狠拍著桌子,大聲說道,“這失了國體的混帳東西!罪無可恕!”
“冷靜些,冷靜些……”我撫著他的背,柔聲勸道,“青海未定,你現在怒中殺了常壽全家,若他叛變羅卜藏丹津,于西寧駐軍全無半點好處。”
“他敢?!”他冷著臉說道,“你二哥到西寧一月有余,朕還說怎么一直沒有行動,原來這些個人非但不協助你二哥,反而諸事推委,又擅離職守去往青海!”
“說了半天話兒,先喝口茶順順氣。”我奉了雨前至他面前。他未拒絕,接過茶盞略飲了一口。
心里隱隱想到侍郎常壽許是對二哥得任撫遠大將軍統帥西部軍務有所不滿,才離城去往青海,究其目的,不過是為了勸服羅卜藏丹津以求在他面前顯示自己的能力罷了,即便有錯,也是好大喜功一項。
如此一想,不禁說道:“侍郎常壽擅離西寧雖然有錯,但罪不至誅。想他也是一片忠心,想著能勸服羅卜藏丹津放棄大逆不道的行徑,卻沒料到番賊這樣狂妄,才有此一劫。”
常壽被誅被囚,我哪有空閑管,只是心里擔憂萬一誅殺逼了他將西邊軍事情況和盤托出,告知羅卜藏丹津,二哥哥處就萬分危急了。
他冷哼一聲,卻介懷起我為常壽作的解釋:“他這樣排擠你二哥,你還為他說話。”
“皇上要殺常壽倒像是為二哥哥報仇一樣。”我微微笑了笑,說道,“我如何能不生氣,只是怕你一時氣極,將來后悔,如此才急急趕來勸你。”
“朕就是為你二哥不平,想著給他報仇呢。”他輕輕擁著我,負氣的說著,我卻看出他沒了急躁的脾氣。
我抬頭笑了笑,打趣道:“皇上一心只想著二哥哥,馨兒可要吃味兒了。”
他忍俊不禁我的認真說笑的樣子,我二人說笑一回,我又問:“今兒為你寫的方箋看了么?”
“氣昏了頭,還未及看呢。”他走到桌前,取出身上帶著的鑰匙,打開木盒,對照著地圖看了起來。
“二哥賞給兵丁繳獲器械馬匹的事情……”我走到他身邊,看著他輕聲說道。
“賞便賞了,為著這點事兒還要八百里加急送折子么。”他淡然開口,又對著地圖思考起用兵方略,不再提行賞的事情。
我放下心,聽他喃喃自語:“布隆吉爾有兵一千名,等吐魯番駐防將軍阿喇衲所領滿洲、蒙古、綠旗兵二千名由噶斯一路達到布隆吉爾,與參將孫繼宗的二千綠旗兵會合后,便可由此進剿。四.”
“是從新疆靖 逆 將軍富寧安處調兵過來的么?”我看向地圖,有些擔心布隆吉爾地方兵丁不足。
他點頭解釋:“你哥哥折子上說,布隆吉爾駐兵甚少,四面皆是厄魯特。朕恐羅卜藏丹津從此處進攻,染指蒙古各旗屬地,顧而加派了兵丁過去協防。”
“青海四圍,看著地圖上有眾多山脈作為屏障,時天又寒冷,番賊此時出兵不是自找死路?哥哥調兵往布隆吉爾是想從此地發兵進剿吧。”我疑惑的看向他,問道。
“進剿僅是原因之一,調兵駐防此地亦是為了防范彈壓番賊。你要知道厄魯特兵常年生活在苦寒之地,這點寒冷怕是止不住他們放肆的野心呢。”
我笑著說道:“皇上這樣了解,都可以統兵打仗了。”
“馨兒要朕御駕親征么?”他好笑的反問,我立刻沉著臉阻止:“不要!”
他微微笑了起來,說道:“兵法我雖不懂多少,但這一月下來,我怕是可以趕上你二哥了。”
說著他又滿臉自信的指著地圖 說了起來:“甘涼道甘州一路……”
我恍惚聽著他的解說,眼前仿若刀光劍影,戰場上人們廝殺的叫喊聲不停的回蕩。在這個寂靜的夜里,在空曠的殿內分外清晰的浮現。
是他低聲說話的聲音,還是遠方吹來的風聲?
在遙遠的西部,我哥哥正為保護皇朝的安危浴血奮戰。停不下想象,我唯有這樣才能與哥哥共進退吧?
許是這些時日的勞累,不知覺間,我竟沉入夢鄉,轉醒過來時,見著他正往我身上披皮袍。
睜開眼,我喃喃自責:“我怎么聽著聽著就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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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笑了笑,對我道:“怕吵醒你,不然就抱你到體順堂就寢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輕聲說道:“我該回去了。”
他忽的將我拉至身邊,吻了吻我的手,認真的說:“三年喪滿,我的寢宮只住貴妃一人。”
紅了眼眶,我緊緊擁著他,雖然心里知道這不可能,但是,我還能要求怎樣的誓言呢?
緩步出了后殿,愈加濃重的夜幕,襯托得滿天的繁星更為耀眼璀璨。
二哥哥,此刻也在西寧星空下仰望么?還是仍舊忙于軍務不得歇息?
他,又在開始批改奏折了么?還是像我一樣停下來,傾聽這破夢鐘聲?
黎明即將來臨,今夜,數人未眠。
注:
一.《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十一月戊寅條。
二.《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十一月乙卯條。
三.《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十一月癸未條。
四.《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十月丁卯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