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師大作家班,這學期的最后一節“大師課”,是由賈平娃來上的。
作為寫出了《商都》《浮躁》《廢都》的作家,他來上的,卻不是小說課,而是在教大伙兒怎么寫散文。
講臺上,胖頭胖腦的賈平娃,操著他那陜西口音濃重的普通話,慢悠悠地和大家講著自己對散文的看法:
“自從60年代的劉白羽、秦牧等人掀起最后一個散文高潮以后,此后國內的散文,就開始陷入‘迎合’、‘應景’的怪圈,泛濫著‘啊’這樣的驚嘆詞,到處是裝腔作勢、花拳繡腿。
還有一種散文,無病呻吟,寫小感情、寫瑣碎事、寫花花草草,從頭到尾嘮嘮叨叨,簡直成了潑婦、賤人!這既由于散文這種體裁的局限性,也由于作家個人的格局。
所以我從90年代開始,就提倡‘大散文’——題材要廣泛、情感要博大、思考要深沉……”
這倒確實是賈平娃一直以來的創作主張之一,為此他特地創辦了一份名為《美文》的期刊,專門收錄符合他“大散文”觀點的文章。
張潮卻實在不愛聽賈平娃的這一套嗑。主要原因有兩個:
一是所謂“大散文”在90年代被他提出以后,確實漸成散文之中的顯學。除了他自己以外,于秋雨和梁衡都可以算其中的佼佼者。
但是此類散文的弊病也很明顯,一是寫法上的整齊甚至雷同,從眼前風景或世俗人情中提煉一個宏大的主旨,已經成為一種套路。只要你熟練掌握“故事+詩性語言+文化感嘆”三步走,誰都能大差不差地寫出一篇“大散文”來。
這種相對單調重復的文本結構,導致了“大散文”在21世紀初的濫觴。
這些“大散文”的提倡者,在打倒了楊朔以后,自己同樣陷入了楊朔當年的困境當中。
二是賈平娃提倡“大散文”概念,從張潮多了20年的前世經驗來看,更像是一種在文壇上跑馬圈地的行為。賈平娃依靠此類操作,不斷鞏固著自己文壇“西北王”的地位,并且一直試圖“上洛”。
直到女兒淺淺在網絡上暴雷,他才消停下來。
等到自由討論環節,張潮道:“賈老師剛剛對散文的看法,我不認同。”
賈平娃沒有想到竟然有人反對,一看是張潮,不由得好奇道:“我記得你這個小娃娃從來不寫散文吧?”、
張潮一愣,才反應過來,自己這一年多小說寫了不少,現代詩也寫了幾首,但還真沒碰過散文。主要原因是散文太過于私人化,沒有切身經歷,抄也抄不像。
就好像自己雖然熟讀李娟多年后出版的幾本散文集,但是他不可能像小說一樣,把自己的這份閱讀經驗,移植為自己的作品。
不過他還是很快反應過來道:“正是因為沒寫,所以才不認同。”
賈平娃道:“那你說說看。”
張潮緩緩道:“散文屬于文學,而文學在我看來,是人內在生命世界的一種外現形式。作為非虛構文體的散文,情真意切才是它的根本,無論是‘大’或者‘小’,只能是寫作過程中因勢賦形而生,而不是為了刻意印證某種理論。
賈老師您反對散文‘迎合’,但迎合自己對文體預設的立場,就不是‘迎合’了嗎?”
賈平娃笑道:“我來以前,曉生就和我說,你是個刺頭,愛做反對派。沒想到還真是。既然你反對‘大散文’,那你自己的散文觀是什么?”
張潮思索了一會兒才道:“我寫散文,一定不會擺開架勢,看到一塊石頭、一個古跡,就要從《詩經》或者古希臘悲劇說起,也不會動輒聯系人性、歷史或者哲學。
在我心里,散文是外部世界在我內心的投影,寫的是我這個人的感性體驗,反應的是現實世界與我這個人的聯系……它是最不應該被某種概念框定的一種問題。
我對‘散文’的‘散’,理解就是‘自由’——形式自由、內容自由、精神自由。只有在真的需要時才‘大’,平常‘小’也無妨,反而更能體現散文的自由。”
賈平娃和幾個上了年紀的男同學們紛紛感覺有被冒犯到——就你20歲,就你隨時能‘大’,了不起嗎?
不過賈平娃還是很快反應過來,笑咪咪地道:“那好,這次散文課作業,你就交一份你覺得可以反映你這個觀點的散文。寫的不好,那就別怪我打分不客氣。”
張潮毫不猶豫地答道:“好!”
賈平娃只當這是張潮的書生意氣,卻沒有想到張潮被勾的確實想寫點散文了。重生以前,他在不同的異鄉漂泊了20年,甚少回家;重生以后,也不過在家里呆了不到半年,就又來了燕京。
家鄉長福越來越像自己做的一個時常被驚醒的夢,破碎、斷續,甚至有些不真切。
他想寫寫長福、寫寫登云路、寫寫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和一年多來的感受了。
一周以后,賈平娃就收到了張潮的“作業”。一開始他還不在意,因為小說很多時候依靠想象和技巧,但散文不一樣,沒有生活經驗的積淀,很難寫得熨帖。
但很快,他就被張潮的文字吸引了:
【過去登云路起厝,不論大小,總要留出個院子,叫“埕下”。埕下的土地一部分鋪上石頭或水泥硬化,一部分就用來養花種菜。我家的故厝就有這樣一個埕下,中間鋪了水泥,兩邊翻成菜園,倒沒有種花……】
【登云路的故厝是傳統的土木結構——壘土為墻,橫木為梁,烏瓦白壁,挑檐雨廊——所以常能引得燕雀來棲……麻雀是無需我們操心的,它在方言中叫“只只”,大概是喜歡群居的緣故。只只是鳥中的升斗小民,隨遇而安,不爭不躁,謹小慎微……】
【方言里描述雨雪降臨,所用的動詞迥然而異——雨,是逿雨;雪,是落雪。……雪是罕物,是貴客,是南方小城里難以期遇的奇跡——所以把活潑卻有些氣壯聲粗的“逿”字給它不合適,只有溫柔而清脆的一聲“落雪”,方合它輕盈的氣質。】
張潮一口氣交過來三篇文章,賈平娃看完以后陷入了沉思當中。
相較于張潮的小說,他的散文初讀并不驚艷,但是細細咀嚼,他筆下的長福縣城和登云路,又似在眼前。這種平淡、從容、樸實的風格,似乎消失在文壇上很久了。
這些散文,既沒有刻意煽情,也沒有宣喻道理,甚至沒有為這些敘寫賦予任何特別的含義,但是其中流淌的情緒,就已經讓人覺得動容。
賈平娃當然不會因為他的幾篇文章,就認為自己“大散文”的理念是錯的……思索良久,他還是聯系了張潮。
“賈老師,我的作業,你能打幾分?不會真的不及格吧?”
“你的散文,我就不打分了。”
“不打分?那我期末成績怎么辦?”
“成績嘛……肯定算你合格。但是這些散文的分數,我要讓讀者來打!”
“什么意思?”
“你想寫的肯定不止這三篇吧?你來《美文》,我給你開個專欄,每期登一篇。我想看看讀者是怎么評價你的散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