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董鄂府籠罩在一片壓抑的陰霾中。正堂內燈火輝煌,杯盤狼藉,兩邊案幾上擺著為吃完的膳食。堂正中跪著兩名姑娘,其中一個面無表情,另一個誠惶誠恐,絞著雙手,緊張的快要昏厥。
鄂碩面色鐵青的瞪著那名面無表情的姑娘,他的獨女,董鄂婉晴。
梅氏陪在鄂碩身邊,柔聲勸道:“老爺消消氣,當心身子?!泵肥嫌诔绲氯昙抻诙醮T做了妾室,順治四年生下兒子董鄂費揚古,立了大功勞。恰逢正室柳氏故去,鄂碩索性將她扶正做了正妻。她很疼愛柳氏的女兒婉晴,一向在鄂碩面前為這個孩子說好話。這會子也不例外。
鄂碩沒理會梅氏,沉聲道:“大晚上的,你到哪兒去了?”
婉晴心內暗嘆,進后院時,處處靜悄悄的,四下里無人。本以為能躲過這一次,沒想到她阿瑪帶著梅二娘并兩位姨娘呼呼啦啦從前廳趕了過來,當即嚇得腿腳一麻。
“女兒看煙花會去了。”真真的大實話,反正被戳破也沒什么。
鄂碩臉色一緩,心頭一喜,旁邊離得最近的杜姨娘笑了,“丫頭大了,心也野了。”
婉晴臉色微動,自從弟弟費揚古出生,府里頭便漸漸轉了風向。本來巴結她的姨娘們全部巴結費揚古去了。到底男娃就是不一樣,以后是繼承董鄂家的人。
抿了抿嘴唇,婉晴低著頭,猶豫著是像前世那樣默不作聲,還是反駁一句?
也罷了,自己也想改變的,不是嗎?
“身為董鄂家大小姐,我從未做過有損董鄂一族顏面的事,杜姨娘何苦挑撥離間?!”
前世是不敢這樣當面頂撞長輩的,家教太好了,好的她心性軟弱,遇事能忍則忍,即便有人加害,她也會主動在心里開脫,處處往好了想。太過溫柔似水的性子,處處遭人拿捏,也屬情理之中了。
鄂碩很驚訝,他沒想到女兒能堂而皇之的說出這等失禮的話來。杜姨娘一向尖酸刻薄,又被婉晴搶白,柳眉倒豎,指著她朝鄂碩嚷嚷:“老爺,您瞧瞧,這像是個大家小姐說的話嗎?竟這般不懂規矩!妾身可是她的長輩!”
鄂碩不動聲色的打落她的手,悶聲悶氣道:“今兒出去,可遇見什么人沒有?”
婉晴反應很快的搖搖頭,不禁悲從心頭起,阿瑪還是不相信她,以為她貿然出府,是去會情郎!
杜姨娘得意了,摸了摸手背,笑嘻嘻道:“婉晴丫頭可真是會替長輩們省心,自己連婆家都找好了!”
鄂碩心頭一緊,不敢相信,又緊跟著問了一句,“真的沒見過什么人?”
婉晴心內狐疑,阿瑪不像是質問,怎么有點像是期待?
“女兒萬不會做出此等不顧名節的事!”
鄂碩雙肩一垮,微微嘆了口氣,“罷了,你回屋歇著吧!下次絕不許再做這樣的事!”
“阿瑪,女兒知道了?!蓖袂绺8I?,疾步而走,冬卉偷瞄了鄂碩一眼,怯怯的快步跟在小姐身后。
回到屋里,反身關上門,婉晴心內嘆息,前世被抓情有可原,因為她不知命運的走向。而今重生,推遲一日出府,偏偏還是被抓!
推遲……推遲……不對??!
婉晴猛然一驚,既然自己特意推遲一天出府,情知能遇見福臨不假,前世里這是兩人第二次偶遇,第一次僅僅說了話便匆匆散了。可婉晴沒想到改了時間,依然能被阿瑪和杜姨娘逮個正著!這到底是巧合,還是說命運根本就不會改變!即使能預見未來而想盡辦法阻止,可該發生的還會發生,那么她的重生,除了讓自己再一次經歷那些痛徹心扉的事,并且依舊在二十二歲香消玉殞之外,還有什么意義呢?
怎么會這樣?!
婉晴慌亂的抵住胸口狂躁的心跳,如果這一切原封不動的發生,不會改變一點點!還重生做什么?!
冬卉見小姐面色慘白,額頭滲出冷汗,以為是嚇到了,忙走到跟前道:“小姐,小姐,你還好吧?”
眼前冬卉的身影漸漸模糊起來,婉晴記得前世還未入宮,冬卉便被杜姨娘害死了,那么今生,是不是還是救不了她?!
不會的,一定要救她!一定要讓冬卉過上好日子!婉晴想,前世由于自己的懦弱,失去了身邊所有重要的人,一步步被推到懸崖的邊緣,最終失去了自己。
老天爺既然讓她重生,她便不會再向前世那樣,任由身邊人逐一凄慘死去。
既然知道杜姨娘將冬卉騙去費揚古的屋子里,污蔑冬卉想勾引少爺,那么便可以阻止這一切,阻止冬卉接近費揚古和杜姨娘!可糟糕的是,她卻忘了這件事究竟發生在順治十一年末還是順治十二年初!
婉晴直勾勾的盯著冬卉,倒是把冬卉嚇了一跳,“小姐,要不我伺候您歇息吧。”
上一世的事情猶如一場夢,回憶起來并不容易,婉晴覺得頭有些痛,揉了揉額角。冬卉越瞧越擔心,“小姐,明兒一早我去請郎中給您瞧瞧吧?”
婉晴擺擺手,“何苦多事,我怕是累了,歇一晚上便好了?!?
冬卉躊躇著看她,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婉晴揉捏眉心,淡淡道:“怎么了?有事兒嗎?”
冬卉吞吞吐吐想說又不敢說。
“你自小便伺候我,有什么不好說的?”
冬卉這才開口道:“老爺問小姐有沒有見到什么人,小姐回答沒有的時候,我好像看見老爺有失望的神情。”
婉晴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冬卉忙道,“我看見老爺有失望的表情,只不過收的很快?!?
婉晴本就疑惑著,而且冬卉在她面前從不說謊,若不是真的看出什么,也不可能認真的說。
阿瑪最近在仕途上不甚理想,她也有所耳聞。可畢竟是自己親阿瑪,婉晴又不愿深想。人十六,心已然不復當年純真。
婉晴托腮發愣,她知道,有些事想得越深,最終傷到的,只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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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卉鋪好床,呼喚小姐歇息。婉晴忽覺口中發渴,便讓冬卉去倒茶。冬卉答應著去了,過了老半天都沒回來。
一個囫圇覺醒,嗓子干啞黏澀,冬卉還沒有回來。婉晴又好氣又好笑,不知這蹄子是不是又偷懶懈怠去了。
起身穿上繡鞋,她披了斗篷,走到外屋自己倒水喝,水壺輕輕一提,空蕩蕩的。
夜里更深露重,又起了風,略略有些怕人。她推開房門,左右張望了一下,沒個人影。
婉晴不禁心里犯嘀咕,不會是自己的重生打亂了既定的命運,冬卉今晚上就出事了吧?!
人呢,越想壞事越覺得壞事已經發生。她顧不得穿戴整齊,就這樣跑了出去,一心想著在冬卉進費揚古房間之前攔住她。
經過梅氏的房間時,婉晴發現里頭燭火未滅,依稀有說話的聲音。
想來天色已晚,阿瑪不歇著,和梅二娘說什么呢?
偷聽墻角不好歸不好,但婉晴實在忍不住好奇心,腳步不聽使喚的溜到窗子底下,豎著耳朵聽。
“老爺,您也別生氣了,想來晴兒也不是故意的?!边@是梅氏的聲音。她對婉晴也算不錯了,平日吃穿用度一樣不缺,而且和藹可親。
“你個婦道人家懂什么!”鄂碩的聲音有些不耐煩,“你可知我塞了多少銀子才打探到皇上的行蹤?”
聽到這里,婉晴眼皮一跳,隱隱想到了什么。
“可是晴兒沒遇見皇上,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梅氏耐心勸道。
果然……婉晴心底一驚,原來這是安排好了的!
“沒用的東西!還指望著這丫頭入宮承寵,我們董鄂一族能榮華富貴呢!”鄂碩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埋怨。
聽著自己的阿瑪親口說這樣的話,婉晴腿腳發麻,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陰謀!自己的愛情竟然一早就是陰謀!
想起前世入宮后也不怎么愛福臨,只是他對自己實在是太好了,好到最終讓她付出全心全意的真心。她以為自己飛上枝頭變了鳳凰,說什么也要拉扯母家一把。每次阿瑪進宮,總是疼惜的模樣。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恭維,為著自己在宮中的地位,為著自己還有利用價值!
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婉晴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身體順著墻往下滑,癱軟無力。
她其實早想到這些,只是不愿承認,也不愿捅破這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