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我已經仔細想過了我們大限將至時可怕的情形,並暗自下定決心,寧可在任何情況下承受任何形式的死亡,也絕不採用那種手段求生。眼下令我痛苦萬分的飢餓也未能使這一決心有絲毫動搖。帕克的建議沒被彼得斯和奧古斯塔斯聽見,於是我把帕克拉到了一旁。我暗暗祈求上帝賦予我力量勸他放棄那種可怕的想法,我以最低聲下氣的方式久久地對他進行規勸,我借用了他視爲神聖的每一事物的名義,講出了情急中想到的各種各樣的道理,懇求他打消那個可怕的念頭,哀求他別對另外兩人說出他的想法。
他靜靜地聽我那番話,絲毫沒有要辯駁的意思,而我已開始期待他能像我希望的那樣回心轉意。可等我話音一落,他馬上說他非常清楚我講的全都在理,採用這樣的手段求生的確是人類所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抉擇,但現在他已經堅持到了人類所能堅持到的最後時刻。一個人的死能夠或者說也許能夠使三個人活下去,那大家就不必同歸於盡。他還叫我別再白費口舌勸他,說他早在那艘船出現之前就拿定了主意,僅僅是因爲看見了那船纔沒有更早地提出他的主張。
於是我又求他,如果他不願聽我勸告,那至少可以把他的計劃推遲一天,說不定在這一天中我們就會被某艘船搭救。我又開始反覆地講我所能想出的道理,我認爲那些道理對他這種性格粗魯的人可能會起作用。可他回答說,他說出自己的打算已經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他若再不吃東西就活不了多久。所以再等一天,他的建議就會爲時已晚,至少對他來說已經太遲。
發現我輕言細語的哀求沒法把他打動,我馬上換了另一種態度。我請他必須注意在這場災難中,我吃的苦頭比他們三人都少,因此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的健康情況和體力都遠遠勝過他,或許也勝過彼得斯或奧古斯塔斯。一句話,如果有必要,我完全有條件憑武力行事。假若他試圖以任何方式把他血腥的吃人計劃告訴另外兩個夥伴,那我將毫不猶豫地把他拋進大海。聽完這話,他猛然一把扼住我的咽喉,同時抽出一把刀幾次想刺進我的胸膛,只是他極度的衰弱使他未能得逞。他的殘暴頓時激起了我的滿腔怒火,我把他推到了甲板邊上,一心要把他拋下船去。但彼得斯的干涉救了他的命,當時他過來把我倆分開,並問我們爲何動武。不待我想出辦法阻止,帕克已把他的想法和盤托出。
他那番話產生的效果比我預想的更可怕。奧古斯塔斯和彼得斯似乎都早就懷有同樣的念頭,只不過他們尚未開口,帕克已率先宣佈。他倆當即同意了帕克的計劃,並主張立刻實施。我曾指望他倆至少有一人神志還足夠清醒,能夠和我站在一起,共同反對實施這種駭人聽聞的計劃;而只要有他倆之中任何一人的支持,我就不怕自己阻止不了這血腥計劃的實施。既然事實令我大失所望,考慮我自身的安全就成了當務之急,因爲這夥人已完全喪失理智,我進一步的反對也許會被他們當作一個充分的理由,他們會藉此讓我在就要上演的那幕悲劇中扮演不平等的角色。
於是我說我願意服從他們的決議,只是請他們把計劃推遲個把小時,等周圍的霧氣散開,看是否有可能看見剛纔出現過的那艘船。我費了好一番口舌,他們才同意推遲一小時;而正如我所料(很快起了一陣風),霧氣不到一小時就散開了。由於沒看見任何船隻,我們開始準備抽籤。
我真不願意講述隨後那駭人聽聞的一幕。自那之後所發生的許多事件也未能從我的腦海中抹去那個場景的任何細節,對那幕悲劇的清楚記憶將使我餘生的每分每秒都充滿痛苦。請允許我儘可能簡略地講述本故事中的這個部分。當時我們能想到的決定生死的唯一辦法就是機會均等的抽籤。幾根小碎木條充當命籤,大家一致要我當持籤人。我退到甲板的一端,而另外三人則站到船的另一頭背對著我。在那幕可怕的悲劇上演的整個過程中,我感到最痛苦的時刻就是擺佈那幾根木籤。幾乎人人都有本能的求生慾望,而在生死存亡之際,這種慾望會更加強烈。既然我擔任的那種未曾有過記載的明確而嚴格的職責(完全不同於面對喧囂的暴風雨的危險或慢慢逼近的飢餓的恐怖)允許我反覆斟酌那僅有的幾次逃脫死亡的機會——逃脫那種爲了最駭人聽聞的目的而製造的最駭人聽聞的死亡,一直支撐著我的精力頓時就像風中的羽毛一樣飄散殆盡,使我成了一個無依無靠、悽楚可憐的恐懼的俘虜。開始我甚至沒有足夠的力氣
分開和排布那幾根小小的木條,我的手指完全不聽使喚,我的雙膝直打哆嗦互相碰撞,我的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上千種避免參加這場生死賭博的荒唐可笑的想法。我想過跪倒在我的夥伴跟前,求他們讓我避免這種命運;或忽然撲向他們,殺死他們中的一個,使抽籤沒有必要再進行。總而言之,除了用我手中的木籤來決定命運之外,其他每一種辦法我都想過了。在這些愚蠢的想法中消磨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帕克的聲音終於把我喚回到現實,他催我趕快讓他們從那種可怕的焦急等待中得到解脫。即便在此時,我也仍然沒能馬上就排布好那幾根小木條,而是千方百計地想玩出什麼花招,以誘使我患難夥伴中的一位抽到那根短籤。因爲我們事前已商定,誰抽到四根籤中最短的一根,誰就應該爲其他三人的活命而死。若是哪一位讀者要譴責我這種沒心沒肺的行爲,那就先讓他也來設身處地地試試。
最後我已經沒法再拖延下去,於是懷著一顆幾乎快要蹦出胸膛的心,硬著頭皮走向前甲板,夥伴們在那兒等著我。我伸出持籤的手,彼得斯見籤就抽。他活了,至少他抽的籤不是最短的一根,現在我又少了一分逃脫的可能。我鼓足渾身的勁兒把木籤湊到奧古斯塔斯跟前。他也抽得很乾脆,而且他也抽到了活籤;這下無論我是死是活,機會都只剩下了一半。此時,我不由得怒火中燒,我恨我這些可憐的同類夥伴,對帕克更是恨之入骨。但這種怨恨之情並沒有延續多久,最後我身不由己地顫抖著閉上眼睛,把剩下的兩根籤伸向帕克。他在抽籤之前猶豫了足足有五分鐘,而在那提心吊膽的五分鐘裡,我沒敢睜一下眼。最後他終於從我的手中飛快地抽出了兩根籤中的一根。命運已經決定,可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該死還是該活。沒有人吭聲,而我仍然不敢睜眼驗證自己手中的那根籤。最後彼得斯抓住我持籤的手,我硬著頭皮睜開了眼睛,這時我一眼就從帕克的表情中看出我已經死裡逃生,而他正是那個命定去死的人。我一口氣透不過來,人事不省地倒在了甲板上。
我從昏迷中醒來時恰好趕上悲劇的最後一場,那位構思並導演了這幕悲劇的人正準備受死。他毫不反抗地讓彼得斯從背後捅了一刀,隨之便倒在甲板上死去。我絕不能詳述緊接著發生的情況。那種事也許可以想象,但語言絕不可能傳達其真正的恐怖。只需這麼說就夠了,我們用那位犧牲者的鮮血稍稍止住了渴,一致同意砍下他的頭和手腳並掏出內臟拋進了大海,然後我們憑著一點點地吃那剩下的軀體熬過了之後令人終生難忘的四天,即當月的17、18、19和20日。
19日那天下了十五分鐘或二十分鐘的陣雨,我們設法用風暴後從艙裡撈到的一張牀單接了一些雨水,總共大約有半加侖多一點兒,即使這麼少一點兒水也給了我們相當多的希望。
21日我們又陷入了糧盡水絕的境地。天氣依然保持晴朗暖和,偶爾有薄霧和微風,風多半從北邊和西邊吹來。
22日那天,當我們擠成一團坐在甲板上,沮喪地沉思我們可悲可憐的處境時,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它頓時在我心中燃起了一團希望之火。我記得前桅被砍掉之後,站在上風錨鏈處的彼得斯曾遞給我一把斧子,並要我儘可能把它放在一個可靠的地方,後來我帶著斧子下過水手艙一次,並把它放在了靠左舷的一個鋪上,不久之後最大的那排巨浪就涌上甲板,弄得所有的船艙都灌滿了水。現在我想到如果能找到那把斧子,那我們就有可能劈開那間鎖著的臥艙上方的甲板,從而輕易地得到我們急需的給養。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我的兩位夥伴,他們無力地歡呼了一聲,然後我們便立即來到了前甲板。潛入水手艙比潛入主艙更難,因爲它的艙口更小,另外讀者也許還記得,主艙升降口的整個框架都已被海浪捲走,而只有三英尺見方的水手艙艙口則未損壞。我毫不猶豫地準備下潛,一根繩子像先前那樣系在了我的腰間,我無所畏懼地腳朝下跳入水中,很快遊向那個鋪位,並在這第一次嘗試中就找回了那把斧子。我們欣喜若狂地爲此歡呼,我們認爲這麼輕而易舉地就把斧子找回是一個好兆頭,預示著我們終將獲救。
重新燃起的希望賦予我們活力,我們開始劈那塊甲板,彼得斯和我輪流揮斧,奧古斯塔斯受傷的胳臂使他沒法幫助我們。由於我們仍然衰弱得幾乎不能站立,因而每劈一兩分鐘就必須停下來歇歇,我們很快就看出,完成這項工作——劈開一個大得足以自由進出那個臥艙的口
子得花很多小時。但這個事實並沒有使我們泄氣,藉著月光劈了整整一夜,我終於在23日的黎明時分完成了這項工作。
這時,彼得斯自告奮勇要潛入艙內。照先前那樣準備好一切之後,他潛入了水中,並很快就撈上來一隻小罐。我們喜出望外地發現,原來那是滿滿一罐醋汁肉卷。我們把這罐肉卷分而食之,一個個吃得狼吞虎嚥。然後,我們讓彼得斯再次下水。這次簡直令我們大喜過望,轉眼間就撈上來一大塊火腿和一瓶馬德拉島白葡萄酒。吸取了上次無節制飲酒造成惡果的教訓,這一次我們每人都只啜了一小口。火腿除了靠近骨頭有大約兩磅好肉外,其餘部分都被海水泡爛而不能食用。好肉被分成了三份。彼得斯和奧古斯塔斯經不住誘惑,眨眼工夫就把各自的那份吃光。我比他們小心,只吃了我那份中的一小部分,因爲我擔心隨之都會感到乾渴。這時,我們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一夜的勞動早已使我們精疲力竭。
到中午時,我們覺得體力和精神多少都得以恢復,又開始了打撈給養的努力。彼得斯和我輪番下水,一直幹到日落時分,差不多每次下水都或多或少地有所收穫。這期間我們總共幸運地撈到了另外四罐醋汁肉卷、另外一隻火腿、一大瓶差不多有三加侖的上等馬德拉島白葡萄酒。更令我們高興的是,還撈上來一隻個頭較小的加利帕戈龜。原來在“逆戟鯨”號即將離港之時,巴納德船長曾從“瑪麗·皮茨”號縱帆船上弄過來幾隻這種龜,當時那艘縱帆船剛從太平洋捕海豹遠航歸來。
在後文中,我將多次提到這種龜。像大多數讀者可能知道的一樣,這種龜主要生長在叫作加利帕戈的羣島上,而那些島嶼實際上是因此龜而得名,加利帕戈這個西班牙詞語的意思就是淡水龜。由於這種龜的形狀步態都很奇特,有時又被人稱爲象龜。它們的個頭通常都很大,雖說我不記得有任何航海者聲稱見過體重超過八百磅的加利帕戈龜,但我自己親眼見過好幾只重達一千二百磅到一千五百磅的這樣的龜。它們的長相很奇特,甚至令人討厭。它們的步態非常緩慢,行走時身體距地面大約一英尺。它們的脖子又細又長,常見的從十八英寸到兩英尺不等,而我曾殺死過一隻,其脖子從肩到頭足足有三英尺十英寸長。它們的頭與蛇頭驚人的相似。這種龜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所能存活的時間令人幾乎難以相信,已知的實例是曾有人把它們丟進一條船的底艙,讓它們在那裡沒吃沒喝地待了兩年——兩年後發現它們和當初一樣肥,在各方面都和進艙時一樣正常。這種奇怪的龜有一個與沙漠中的駱駝相同的特點。它們脖根下面的一個肉袋裡總是裝有水。曾有人殺死一隻整整一年沒吃沒喝的加利帕戈龜,結果發現其肉袋還有多達三加侖的甘甜的淡水。這種龜主要吃野生歐芹和旱芹,也吃馬齒莧、海藻和霸王樹,這後一種植物非常奇妙地能使它們長得很壯實,幾乎發現有這種龜的海邊山坡上通常都大量生長著這種植物。這種龜肉質鮮美,營養豐富,成千上萬去太平洋捕鯨或進行其他作業的水手都把它們當作維持生命的給養。
我們有幸從艙裡撈出的那隻龜個頭不大,重約六十五磅或七十磅。它是隻雌龜,長得又肥又壯,而且肉袋裡蓄有一夸脫多清澈甘甜的淡水。這不啻是一筆無價珍寶;我們一齊跪在甲板上,感謝上帝給予我們如此及時的援救。
我們費了很大週摺才把那隻龜弄出艙口,因爲它掙扎得很厲害,而且力氣很大。當它正要從彼得斯手中掙脫並潛回水中時,奧古斯塔斯用一根打有活結的繩子套住了它的脖子。我跳入水中幫著彼得斯一起往上推,這樣連推帶拽才終於把它弄上了甲板。
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它肉袋中的水裝入壺內,讀者應該記得我先前曾從主艙內撈上來一隻空壺。取完水後,我們敲掉一個帶著塞子的瓶頸,這樣便做成了一個容積只有半吉耳的杯子。然後我們每人喝了滿滿一杯水,並決定今後水的限量就爲每天一杯,直到壺中的水喝完爲止。
在過去的兩三天中,天氣一直晴朗乾燥,我們從艙裡撈上來的牀單之類以及我們身上的衣服都早已乾透,因此那一夜(7月23日)我們過得比較舒適,先就著少量的葡萄酒飽餐了一頓醋汁肉卷和火腿,然後安安靜靜地睡了一覺。唯恐夜裡起風時我們的給養會掉進海里,睡覺之前我們用繩子把那些東西儘可能牢靠地捆在殘破的絞盤上。至於那隻我們希望能儘量活得久一點兒的龜,我們把它翻過來仰面朝天,並小心翼翼地用繩子固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