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在天黑之前,我們四人都用繩子把自己牢牢地捆在了被砸碎的絞盤上,并盡可能地在甲板上保持平臥的姿勢。正是這個措施拯救了我們的生命。事實上,我們四人當時都或多或少地被砸在我們身上的那排巨浪給打蒙了,巨浪直到我們都快要支持不住時才從我們身上滾過。我一緩過氣來就大聲呼喚我的伙伴。開始只有奧古斯塔斯一人回答,他說:“我們沒指望了,愿上帝可憐我們的靈魂。”過了一會兒另兩位伙伴也喘過氣來,這時他倆鼓勵我們振作精神,說事實上還有生的希望。由于艙內貨物的性質,雙桅船完全不可能沉沒,而且大風有可能到早晨就過去。這些話為我注入了新的活力;因為說來也許顯得奇怪,盡管一條裝滿空油桶的船顯然不會下沉,可我當時心里亂得全然忽略了這一點,所以一度還以為迫在眉睫的危險就是沉沒。重新燃起了活命的希望,我抓住每一個機會加固把我系于絞盤殘體的繩子,而且我很快就發現伙伴也都在這么做。夜黑得不能再黑,周圍可怕的喧囂騷動簡直無法形容。此時甲板同海面已一般高,更確切地說是我們被一道隆起的水墻包圍,波濤每時每刻都在拍打我們。可以這么說,我們的頭在三秒內只有一秒能露出水面。雖說我們挨得很近,可我們誰也看不見誰,其實船身的任何部分我們都看不見,盡管我們的身體正在船體上碰撞。我們不時相互呼喚,以此努力使自己不喪失信心,同時又給予伙伴最需要的安慰和鼓勵。奧古斯塔斯的衰弱令我們都為他擔憂;他右臂的傷勢使他肯定不可能系緊繩子,我們擔心他隨時都會被海浪沖走——但我們又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幸運的是,他當時的處境比我們三人都更安全,因為他的上半身正好趴在破絞盤部分殘體之下,洶涌而來的海浪都被絞盤殘體撞碎。若非如此(他是在把自己系于一個很暴露的位置后被偶然沖到絞盤下邊的),他肯定在天亮之前就會不可避免地死去。由于船體傾斜得很厲害,所以我們相對來說不那么容易被卷走。正如我前面所說,船向左舷傾斜,結果甲板有一半一直被淹在水中。所以從右舷沖來的波濤基本上被舷側碰碎,只要我們盡可能平臥,沖到我們身上的只是些碎浪;而從左舷涌來的浪頭則是那種對我們并無多大影響的所謂回浪,鑒于我們有繩子固定并低伏身體,它們沒有足夠的力量把我們沖走。
我們就在這種可怕的處境中熬到了天亮,可黎明為我們展示的是一番更可怕的情景。此時雙桅船就像一根木頭,正在洶涌澎湃的大海中隨波逐流;風力還在加強,已經變成了一場名副其實的颶風,看來我們已沒有希望得到拯救。好幾小時我們都默不作聲,以為固定我們身體的繩索隨時都會斷掉,或者破碎的絞盤隨時都會脫離船身,要么就是四面八方咆哮著涌來的巨浪會把船體壓入太深的水下,不待它重新浮出水面就把我們淹死。多虧上帝的憐憫,保佑我們脫離了這些危險,并在中午時分用神圣的陽光給我們以安慰,隨后我們就感覺風力明顯減弱。這時,自昨晚后半夜就一直沒吭過聲的奧古斯塔斯突然開口說話,他問躺得離他最近的彼得斯,我們是否還有獲救的可能性。由于一開始沒聽見回答,我們都以為那個混血兒已經被淹死在他躺的地方;不久我們就高興地聽到他說話了,盡管聲音非常微弱,他說繩子把他的腹部勒得太緊,他正在經歷極大的痛苦,若不設法松開繩子,他肯定會死去,他已不可能再忍受那樣的痛苦。他的話使我們感到很悲哀,由于海浪仍在拍打我們,我們想幫他一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們只能鼓勵他咬緊牙關堅持,說只要一有機會就幫他解開繩子。他回答說那也許太遲了,他說不定在我們能救他之前就會完蛋;然后他痛苦地呻吟了一陣就不再吱聲,這時我們斷定他已經死去。
當夜幕降臨時,大海已平靜了許多,現在差不多要等五分鐘才有一個浪頭從上風面涌過船體,風也大大減弱,盡管還在呼呼地吹。我已有幾小時沒聽見伙伴們說話,這時我呼喚奧古
斯塔斯,他回答的聲音很微弱,以至我聽不清他說些什么。接著我又喊彼得斯和帕克,但他倆誰也沒有回答。
其后不久我陷入了一種半昏迷狀態,恍惚間腦子里浮現出許多令人愉快的畫面。譬如青蔥蒼翠的樹木、起伏的金色麥田、一排排跳舞的姑娘、一隊隊騎馬的士兵。我現在還記得當時閃過我腦際的那些畫面基本上都在動。我的幻覺中沒有諸如房子、山嶺之類的靜止物體,而是接連不斷地閃現出風車、船只、巨鳥、氣球、騎馬的人、飛馳的車以及諸如此類運動著的事物。當我從這種狀態中恢復過來的時候,我估計太陽已經升起了約有一小時。當時我簡直回想不起與自己處境相關的任何情況,一時間竟以為我還待在底艙,還待在那箱子附近,而帕克的身子就是虎的軀體。
待我完全恢復神志,我發現海面上吹拂的不過是一陣微風,大海也相對平靜下來,波濤只是輕輕地拍打著船體。我的左臂已從捆綁中掙脫出來,肘部被繩子嚴重勒傷,而右臂則完全失去了知覺,手掌和手腕都腫得很厲害,這是由于肩下那條繩子勒得太緊的緣故。捆在腰間的另一根繩子也令我痛苦不堪,它已經被拉緊到難以忍受的程度。掉頭看我的伙伴,我發現彼得斯還活著,只是他腹部那根繩子勒得實在太緊,看上去他幾乎都快被勒成兩截了;我看他時,他朝我微微點了點頭,示意我看那根繩子。奧古斯塔斯沒有絲毫還活著的跡象,他彎曲的身體躺在絞盤的另一邊。帕克看見我在動便向我說話,問我是否有足夠的力氣幫他解開繩子;他說,如果我能打起精神并設法解開他身上的繩索,我們說不定還有一條生路,要不然我們都必死無疑。我叫他振作起來,并告訴他我會盡力使他擺脫束縛。我用左手在褲兜里摸到了我那把折刀,試了幾次之后終于打開了刀刃。然后我設法讓右臂從捆綁中解脫出來,過了一會兒又割斷了身上的所有繩索。當我試圖移動時,我發現自己的雙腿完全不聽使喚,根本沒法從甲板上站起;同時,我的右臂也不能活動。我把這種情況告訴帕克,他吩咐我用左手抓住絞盤靜躺幾分鐘,讓血液有足夠的時間恢復循環。我照他的話躺下,過了一會兒就覺得麻木漸漸消失,兩條腿慢慢地能夠活動;隨之右臂也部分地恢復了功能。這一次我沒試圖站起來,而是小心翼翼地爬到帕克身邊,很快就把他身上的繩索全部割斷,稍稍過了一會兒,他的四肢也基本上恢復了功能。這下我們馬上去解捆住彼得斯的那根繩子。那繩子磨穿了他那條厚呢褲的腰帶和兩件襯衫,在他的腹部勒出了一條深深的口子,當我們解開繩子時,那道傷口流了不少血。不過,我們剛一抽掉繩子,他就能開口說話,似乎痛苦頓時減輕了——他行動起來甚至比帕克和我都輕松得多,這毫無疑問是因為流血的緣故。
我們對奧古斯塔斯能否活過來都不抱太大的希望,因為他顯然已沒有一點兒生氣;可當接近他時,我們發現他只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我們為他的傷臂包扎的繃帶早已被激浪撕掉,把他系于絞盤的那些繩子倒沒有要他的命。松掉他身上的繩子后,我們把他抬離絞盤,放到了一個迎風干燥之處。我們讓他的頭稍稍低于身子,然后三人一起使勁揉搓他的四肢。半小時之后他活了過來,盡管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似乎才認出我們,或者說才有足夠的力氣開口說話。當我們全部擺脫繩索的束縛時,天又黑透了,頭頂上烏云開始積聚,我們都感到極度不安,生怕又會狂風大作。在我們那種精疲力竭的情況下,再起大風我們肯定只有死路一條。幸虧夜間天氣還好,大海越來越平靜,這給了我們最終獲救的希望。仍有一陣微風從西北吹來,但天氣一點兒也不冷。我們用繩子小心地把奧古斯塔斯固定在上風面,以確保他不會因船體的搖晃而墜入水中,他仍然虛弱得不能自己保持平衡。我們三人則沒有這種必要,我們拉著絞盤周圍的斷繩緊挨著坐了下來,開始商量逃離危險的辦法。脫下衣服擰干使我們好受了不少,當重新穿上它們時,我們感到既暖
和又舒服,這使我們的精神也為之一振。我們幫著把奧古斯塔斯的衣服也脫下擰干,讓他也感受到同樣的舒服。
這時候,我們主要的痛苦就是又饑又渴,當我們尋求解除饑渴的辦法時,我們的心都不由得往下一沉,甚至開始惋惜過早地逃脫了遠沒有饑渴可怕的海浪的威脅。但我們仍然用可能很快被過路船只搭救的希望來安慰自己,并互相鼓勵要堅韌不拔地承受可能發生的災難。
7月14日的黎明終于來到,天氣依然晴朗宜人,有一股穩定而柔和的風從西北方向吹來。此時海面已非常平靜,而且不知是什么原因,雙桅船已不再像先前那么傾斜,甲板基本上干透,我們能在上面自由移動。到此為止,我們幾乎已三天三夜沒吃沒喝,想辦法從艙里弄出點兒什么已絕對必要。由于船艙里灌滿了水,我們開始這項工作時仍信心不足,心中幾乎不抱有真能撈出點兒什么的希望。我們從殘存的艙口罩上拔下些釘子,再把釘子釘入兩塊木板,然后將木板合攏制成了一個類似爪錨的撈耙。最后我們用一根繩子系住這個撈耙,并將其拋下主艙來回拖曳,希望能僥幸撈出點兒什么可以充饑的東西,至少撈到件什么可以有助于我們獲取食物的工具。我們花了大半個上午來進行這場白費力氣的打撈,結果只撈上來一些容易被釘子鉤住的床單、枕套。我們的打撈工具實在太笨拙了,不可能指望它會有更大的收獲。
我們又在前艙撈了一陣,結果同樣是徒勞無功,正要完全絕望之時,彼得斯建議用繩子把他拴住,讓他設法潛入主艙尋找食物。這一建議頓時令我們歡欣鼓舞,使我們心里重燃希望。他馬上脫掉了上衣,只穿褲子;我們將一條結實的繩子小心地系在他腰間,并往上繞他的雙肩結成保險扣以防滑脫。這項任務既艱巨又危險。我們本來就不可能指望會找到多少食物,而且即便艙內有給養,潛水者下水后也必須右轉彎向前游十一二英尺,穿過狹窄的通道進入臥艙,然后再返回,其間沒有吸氣的可能。
一切準備停當,彼得斯順著升降梯走到水沒脖子之處。然后他一頭扎入水中,右轉彎向前猛游,試圖到達臥艙。但他的第一次嘗試完全失敗。他入水還不到半分鐘,我們就感到繩子被猛地拉動(這是我們約定的他要我們拉他上來的信號)。于是我們馬上把他拉出水面,但由于太不小心,結果使他重重地撞上了扶梯。他什么也沒有帶回,由于他發現必須花很大力氣才能使自己不致上浮碰著甲板,他實際上在水下只游了很短一段距離。出水后他已經精疲力竭,不得不休息了整整十五分鐘,才又開始第二次冒險下潛。
這一次甚至比第一次更糟。我們見他在水下待得太久而沒發信號,不由得為他的安全擔憂,不等信號就把他拉了上來,結果發現他幾乎已經奄奄一息。他說他在水下曾不斷地猛拽繩子,可我們在上面毫無感覺。這很可能是因為繩子的某部分纏在了升降梯腳的扶欄上。這段扶欄實在太礙事,我們決定在進行第三次嘗試之前盡可能將其除掉。這需要較大的力量,我們大家都順著升降梯下到水里,一齊用勁兒才終于把它拉掉。
第三次嘗試同前兩次一樣沒有成功,情況非常明顯,必須借助某種重物使潛水員能穩住自己的身體,他才能在艙內進行搜尋。于是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甲板上尋找這樣的重物,最后終于欣喜地發現前錨鏈上有一環已松動,我們沒費多大力氣就把它擰了下來。彼得斯將此物牢牢地固定在一只腳腕上,第四次潛下主艙,這一次他成功地到達了事務員臥艙的門前。他發現艙門鎖著,而他未能進入就不得不返回,因為他最多只能在水下潛一分鐘。我們的前景看來非常黯淡,想到我們所面臨的重重困難,想到我們幾乎已不可能死里逃生,奧古斯塔斯和我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淚。但這種懦弱并沒持續多久。我們很快就跪下來向上帝祈禱,懇求他幫助我們戰勝眼前的千難萬險,然后我們帶著新的希望和活力站起身,開始考慮還能做些什么來拯救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