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天,阿芬媽都在打聽房子,主要就是找不漏,便宜的。其他沒啥要求。終于找到一處半木質半土墻,中間隔墻是竹笆兩面刷泥的瓦屋。阿芬愣是坐足了個月子,才被她媽接回了才租的家。
過年的時候,德英回家帶話回來了。廠里伙食團煮飯的有個歲數比較大的男人,阿芬媽聽了那男人三十好幾還沒結婚,跟他媽一起,母子倆,也沒別的人。想著微家倆不省油的姑子,阿芬媽除了覺得年齡有點大,半天也是說不出個啥。其實她更關心的是男方能給多少錢,不過是心里明白自己女兒這次肚子被弄大了,又被甩了,著實是問不出口。
德英說:“男方可以給點錢(具體也沒說給多少)但是條件是早點過門。最好就今年,結婚證可以等以后再扯。”
阿芬媽一聽”我也是這個意思。芬這事過后腦子好像也有點渾囤似的,一天到晚也不說句話,問她啥子,就像失魂了一樣,也不答應。唉,早點找戶人家也好。反正女早晚都是要出門的”
兩下里就這么三言兩語說了。德英后來又帶話回來說,五一男方就來接人。
阿芬媽和阿芬說的時候,阿芬垂著頭什么也沒說,心里又何嘗不想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這個家。這兩月,她分明看到大嫂眼里的鄙夷,看到父親閃避而無言的樣子,她給這個家丟人了讓全家沒臉面。更讓她寒徹心骨的是家人沒有一個關心過她,而是像摔塊破抹布一樣急于把她丟出去。
五月一號那天,媒人德英和男方來了,來了三四個,算是接親來了。男人矮胖,黑盤子臉,沒有一絲喜慶,眼睛更多時看著地面。
阿芬媽笑著讓進屋,男人只站在租房外不進去,陪著來的倆算是伴郎的吧看他沒動也回了個笑臉沒進去。只有德英跟著進屋了“阿芬,準備好沒有啊?差不多船要來了哦”德英大嘴聲音也大,直奔里屋。
阿芬媽急忙把德英拉一把,低聲:“說好了要給點賠禮錢啊嘛……”
“啊?哎呀,我忘了提這茬了。算了嘛娘娘,你看接親的也都來了。早你也沒提醒我,現在外面有人,難不成我現在去給你要?”德英高聲大氣的。
“......咋這樣呢?好歹也是嫁女。不用說,男方也該拿賠禮錢我打發女啊。至少我要給她添箱(嫁妝)買兩身衣裳啊”阿芬媽臉色不好看。
“那怎么辦?早帶話說了五一來接人。現在才去買東西添箱?也來不及了。接人的都到門口了,不要你嫁妝了哈。阿芬啊,好了沒有?”
阿芬在里面把媽媽和德英的對話聽得明白,心下凄然嘆喟,聽得德英喊,從里屋走了出來。
德英拉著阿芬就出門,門外已經有好幾個鄰居遠近不等的站看著,期間正好莉媽媽也走過來,看見圍攏很多人,又看見阿芬媽臉色不好,就問咋回事?德英笑哈哈的替阿芬媽做答:“今阿芬出門,這幾位是來接親的”
周圍人一聽,各種詫異。有的交頭接耳,莉媽媽看阿芬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確良半舊衣服,下身一條藍咔嘰布褲子。不由心疼地說:“這接親出門咋穿這樣呢?這.....俺莉上月初上班走我也是把衣服都給她帶走了。不然,把莉衣服拿套也好啊……”話說出口才覺得不妥,重重的嘆了口氣。
阿芬媽冷臉一直不說話,德英看四周圍的人越來越多,自顧嘻嘻哈哈上前挽住阿芬:“沒事沒事,等到了那邊買就是。時間差不多了,船要來了,走了哈”說罷,就擁著阿芬和幾個接親的欲走。
阿芬淚眼婆娑回過頭:“媽,我走了……”
阿芬媽也抹抹眼角:“嗯,去吧,好好過日子啊。要常回來哈……”
幾個人到了江邊,不一會,客船靠躉,幾個到點的下船后,阿芬在幾個人的簇擁下檢票上船。坐在船中間硬木橫板上,峰巒疊翠的江岸在阿芬的視野里向后退去,葉崖層層的灰色石縫中,各種灌木叢生。或枯黃,或橙紅,或綠意蔥蘢,每一種都掙扎的附生在石壁上,扎根在崖縫里,艱難而努力的活著。江風從半遮卷的船兩側帆布下灌進來,灌進船里,阿芬覺得冷,雙手抱肩,不自覺悄悄側頭看了看右邊坐著的男人,男人懷抱雙臂,閉目養神的樣子,另外幾個同來的在一起聊著天。阿芬左側坐著德英,正在翻弄人造革包里的啥東西。
德英從阿芬身后伸過手去拍了拍男人的肩頭“哎,哎,船后頭剛才看到有個人背了一背篼廣柑,你去買點吃撒,大早上起來到現在沒吃東西,口渴得慌”
男人睜開眼,扭頭朝后看了一眼,和船后隔著機房,沒看到。不由疑惑地看著德英:“我咋沒看到?”
德英白他一眼:“在船后,我看到了的。順便小賣部去看看有啥吃的,餓死了。”
男人猶豫一下,起身從阿芬和德英面前別著跨出去,朝后面走去。
阿芬低低問德英:“你在廠里上班。我能也上班不?”
德英把包擱在腿上:“應該能吧,廠里嘿多家屬都安排做零工的。你不急,才結婚就先歇段時間,回頭等熟了,喊他去找領導說哈”
阿芬聽了,坐直了身子,看了看船行進的方向:“還要開好久才到?”
德英似是第一次認識阿芬一樣:“啊?你沒來過啊?”
阿芬:“我肯定沒來過撒,除了我老家,就去過三次市里。在就一直在家里,沒出過遠門...”
“啊~上水慢點,三個多小時。下水快點,兩個小時左右。不遠。哎,對了。你去市里是不是也是去俺三姐給你說的那個那里才去過的?”德英手肘拐了拐阿芬,壓低聲音笑問。
阿芬垂下眼,看著腳尖,沒說話。
“哎,哎,問你吖”德英管不住八卦的大嘴,不死心的追問。
男人提著塑料袋里的廣柑遞到德英面前,才把她嚇一個后仰:“哎呀,嚇我一跳”說著接過袋子,又看見男人拿著一盒巧克力餅干,拿過來遞到阿芬懷里,抬起腳,把男人讓了進去:“吃吧。我餓得遭不住了”
阿芬把餅干拆開,德英一把就抓了厚厚一疊。阿芬遞給身邊的男人,讓他拿,男人直接連盒一起接過去,伸手拿了兩塊,就把盒子朝其他幾個同來的人面前。阿芬怔了怔,垂下手。正在咔哧咔哧嚼餅干的德英提了下袋里的廣柑,回頭看見阿芬手里啥也沒得,伸頭一看,餅干盒子已經在那邊空了,把自己手里的餅干塞了兩塊給阿芬:“吃點墊到,等一會午飯時候就該到了”
阿芬看著手心里的兩塊餅干,心往下沉。感覺哪里不對,莫名一陣酸楚。身邊這個男人,今天是第一次見,就這么跟著來了,就算嫁了?好像從頭至尾到現在,兩個人話都沒說一句,除了自己身上這身半舊衣褲,居然兩手空空,連個隨身攜帶的包都沒有,這,就算嫁了?心下茫然不知所措,自己當初咋想的?居然就這么跟著個陌生的男人來了? 仔細想了想,逃離,對。迫切想逃離那個讓她傷痕累累的地方,讓她冷徹骨髓的那個家,那里的人,每個人都讓她覺得眼神里滿滿都是譏諷恥笑。如一個被困在籠子里的貓,抓狂的想逃出來。更重要的是,當聽說可以到廠里安排工作的時候,所有的正常思緒都被栓擰在這個希望上了。
德英遞過來一個沒剝皮的廣柑。阿芬說不要,冰人。其實,她是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絲溫暖,除了機房轟隆隆的聲音,就是掠灌進船艙的風,其他的都感覺不到。
船到了碼頭,德英當先,走下躉船跳板,回頭挽上阿芬就朝坡上面走,其余幾個男人跟著后面。阿芬打量著遠處兩排廠房,旁邊錯落高低的家屬樓,這里將是未來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不由得內心忐忑又滿懷希冀。
德英挽著阿芬直奔伙食團,期間碰見很多人端著打飯菜的來來回回。有的和德英打招呼,更多眼睛卻在阿芬身上打量。
到了伙食團門口,德英回頭看向跟上來的幾個人:“你媽吖?”
男人知道是問他,進去看了然后走出來:“我媽回去了。王師傅說安排了的”對另外倆一起的人說:“在里面屋,走,先吃飯”
幾個人來到伙食團里面大堂,桌子上擺好了菜,有臘肉,有回鍋肉,有炒青菜苔片,有白菜炒肉,有土豆絲,有涼拌豆芽,涼拌則耳根,豌豆尖蛋湯。七七八八也算擺了一桌。德英拉著阿芬一屁股坐下,把肩上的包朝椅背上一掛“吃飯吃飯,餓遭了。”說著拿起筷子就伸進向臘肉“這臘肉是你媽自己做的吧?”
男人點頭,去打了一斤散白酒分了三碗,男人們面前一人一碗,一個人說“先吃點東西墊肚了來,空肚酒遭不住”說著就起身自己去飯砧子舀了碗飯,走到桌邊,問德英和阿芬:“你們倆現在裝飯不?”
德英說:“我先吃點菜喝口湯等會自己盛”說著自顧繼續吃肉。
阿芬擠出笑容:“謝謝 我自己來。你吃你的”說著眼睛瞟了一眼男人,男人自顧喝酒吃菜和旁邊的說著什么今天感謝的話,根本沒留意阿芬這邊。
阿芬拿起飯碗,舀了兩碗飯,遞給德英一碗,又問其他沒盛飯來,在喝酒的:“你們也吃點飯了慢慢喝吧?”
男人也對另一個說:“要得,邊吃邊喝吧”對阿芬抬了抬手:“去盛兩碗飯來”
阿芬把手里才盛來的飯遞了過去,又走向飯砧子。
吃完飯,德英一抹嘴:對還在喝酒的男人和其他倆人說:“那我先回去把包放下,暗點(晚點)我過去你家。你們慢慢喝哈”說罷起身就要走。
阿芬六神無主的站起來,德英把她朝椅子上一按:“你逗在這里撒,等哈他們喝完了,你跟他回他家去呀嘛。我等哈也去”邊說邊走了。
阿芬不知該怎么辦,又不能跟著德英走,只好局促不安的捏著衣角,重新坐了下來。
好不容易等到酒散飯罷,一行人出來在伙食團門口分別,剩了阿芬和男人倆,男人扣扣后腦勺,低頭朝前走,阿芬遲疑片刻跟著后面。三彎兩拐來到一棟青磚修建的舊樓,阿芬抬頭看,有些窗外晾著各種衣服被單,走上二樓一房門前,男人掏出鑰匙開門,房間里沒開燈,墻壁也是黃舊,水泥地面,剛從外面進來,一時覺得屋里光線暗。
男人進門一邊把鑰匙掛在門旁墻上,一邊朝里喊:“媽,我們回來了。”
阿芬站在門里,臉上堆滿小心的笑容也朝里面看,兩扇關閉的門有一扇打開了,出來一個六十歲上下,穿件黑底藍花襖,黑褲,一雙燈芯絨棉鞋的老婦人:“回來了啊?”語氣不咸不淡,目光卻落在阿芬臉上,直視阿芬眼睛。
“娘娘,你好。”阿芬覺得心里發抖,來的路上就在糾結見了對方家長是該喊媽還是喊娘娘,進門之前終于在心里決定喊媽,誰知被老婦人看過來的眼神,一緊張喊出口的是娘娘。
老婦人目光從阿芬臉上極速下滑,瞬間把阿芬全身打量了個遍,指了一下靠墻邊的兩把竹椅:“坐嘛”轉身,進去了。
男人看了下阿芬,也指了下竹椅,跟著他媽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