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些時日,島上因病不能施巫的巫師之數不減反增,情況愈發嚴重,甚至連巫雅廷的三長老和五長老也出現了類似的狀況。長老本就年事已高,如今遇病更是臥床不起。
兩位長老病倒的當晚,大司命秘密召見了寧霜和明煥。
不知是自己太刻意捕捉明煥的變化還是事實本就如此,寧霜總覺得明煥消瘦了許多,臉色也不如從前。
那日將物件派人送給他后,她沒有收到任何回信,自此兩人也不再有任何聯系。如今再與他并肩而立,寧霜尚未覺得有尷尬之處,倒是先體會到心酸。
往日里再平常不過的場景,此刻卻需要花些功夫去消化和相信。實在是諷刺。
“寧霜,巫雅廷的情況如何?”大司命清冷的聲音打斷了自己沒有邊際的胡思亂想。
寧霜抬起頭,先是看到大司命淡漠的眼神。
十年之間,一貫如此。
初見大司命之時,寧霜看到她這樣的眼神只會覺得這女子一定是個心性寡淡的人,可后來,待她對大司命了解更多之后,她慢慢理解了,如果一個人看透了無數人一生的命運,明了了自己的一生,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一生的曲折和幸福乃至最后的歸處,那么她今后的每一步路都會變成按部就班的棋路。她沒有希望。也不再有任何期待。一切未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便也不再會有什么期待了。
如此看來,她到是要慶幸自己沒那個能力了。
“患病失去靈力的人越來越多,今日,五長老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
“病情可嚴重?”
“巫醫說只是身體虛,修養調理些日子便無礙了。”
高座上的女子不再說話。
既然大司命不再發問,寧霜縱然是有再多的想法也不能說出口。
可這卻不代表她心里能同口頭一樣安靜。
接二連三的變故,使得島上的危機感與日俱增,島上之人,從上到下,從巫雅廷到戰騎司,所有人都陷入一種緊張狀態,終日惶惶,生怕下一個不幸之人便是自己。可眼前的女子卻出奇的淡定。
倘若她是不相關的人,寧霜不會有半句怨言,可她卻不是。她是霧隱島的大司命,所有的人都跟隨著她,她不該如此冷漠。
但寧霜也知道,以她的身份不該逾越半分。更何況,眼前的人是給予自己極大的信任和保護的人,她更加不該有不敬。
她終是沉默。
退出祭星殿,寧霜獨自慢慢地走著。
明煥又被大司命留下了,大概是要對戰騎司多安排一些。
也許大司命自有打算呢。
正出神著,一個小巫女匆匆跑來,停在她的面前,大喘著氣,話都說不清楚。
“何事如此驚慌?”她明明告訴過她們,遇事要冷靜、再冷靜的,這些小丫頭卻從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一遇事就跳腳。
“亦湘師姐她……她……”
“怎么了?”
寧霜心中的不安突然強烈,連帶著心跳都加速不少,可面上卻依舊平靜。
“師姐身上掉出了蠱咒符,長老們懷疑近日之亂是師姐所為,這會兒正被審問著呢。”
亦湘所為?胡說八道!寧霜了解亦湘,她絕不是這樣的人,此事恐怕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而目的,自是不言而喻了。
“你先下去吧,再有情況馬上匯報。”
小巫女剛走,身后一陣腳步,“怎么了?”
是明煥。他的語氣平平,聽不出特別的關懷。
寧霜轉過身,語氣也是不參雜感**彩,“亦湘被懷疑放蠱謀害同門及長老,現下被抓去審問了。”
話畢,她不動聲色地打量明煥的眼神。
他的眼神表現出來的,不是震驚,也不是疑惑,而是早有預料。
“你早知道此事會發生?”
“我沒想到是亦湘。”
明煥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也就是說你知道實情?”
明煥猶豫不答,寧霜干脆把他接下來的話也生生掐斷,“你在放任什么發生?”
明煥聞言抬頭看她,她面色冷靜,語氣淡淡,卻句句咄咄逼人。
“亦湘與我很是要好,既然如今可以確定她是清白的,我一定不會扔下她不管。”說罷,寧霜便要揮袖轉身。
身后,卻有只手有力地拉住她的手腕,“你這樣只會惹火燒身!”
寧霜慢慢轉過身,雙眼緊緊地盯住他,許久不曾挪開視線。她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面上的不敢置信也不可以掩飾半分,仿佛是故意做給明煥看的。
“你何時如何懂得明哲保身了?”
過去救我助我、為戰騎司將士擔責任的,難道都不是你?
明煥的手瞬間松動,卻不知如何應答。寧霜的眼神像一面鏡子,把他的懦弱、妥協映照得清清楚楚,面對如此強烈的目光,他連解釋的勇氣和余地都沒有。
寧霜心里的溫度慢慢下降。
他竟是連分辨之辭都沒有?
是她錯看了他。
寧霜將明煥的手輕輕拂下,轉身離去,甩下一聲低不可聞的冷笑。
留下來的人呆立許久,而后一步步緩緩踱回祭星殿。
明煥走得很頹廢,每踏出一步,都將對自己的失望和不屑印在地上。
高座上的大司命淡淡開口:“人的命運到底是自己走完的,即便你能助她躲過一劫,可你能保證她能順利躲過所有劫難嗎?”
明煥低頭不語。
大司命低聲自語,“這樣的錯我已犯過一次,苦果我自己咽下,可你呢,如此不定的后果你能承擔嗎?”
“如果只是我自己,我能承擔”,明煥的語氣變得確定,可隨即卻是低落,“我只怕會牽連她。”
“這樣的猶豫便是大忌,如果當年我沒有在沖動之下救他,也許今日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可您沒有后悔不是嗎?”
女子輕笑不語。
“當日,真是我的錯。”明煥低語。
“此刻后悔了?”
“萬分后悔。觀己命者,不得規避劫難;觀他人命者,不得出手相救。這實在是太過折磨。”
“你當日偷看我為你和寧霜推命時的勁頭哪去了?”
明煥苦笑,“我這不正為當年之錯吃苦果子么。”
“你該慶幸只是觀得片段。”
大司命走下高臺,步向窗邊。面紗下,唇邊一聲嘆息。
若你真的明了所有細節,一生便再無輕松可言。
如我一般。
這高座和宮殿,便是我一生的牢籠,束縛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