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個又一個狹窄而昏暗的艙道,明煥漸漸地靠近寧霜所在之處,但此時此刻,他的步伐和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沉重、猶豫。
他走得很慢,因為他再給自己一些等待的時間。說不定下一秒鐘念從就會追上來告訴他剛才的消息是錯的,她帶錯了話,也說不定待會兒見到寧霜時她會用以往那般狡黠的眼光瞪他,笑罵他耳朵出了問題。
他是這么想的。可是,他所期待的這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 念從沒有追上來,寧霜也沒有怪他聽錯了話。
他推門走進狹小的空間時,寧霜正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一杯熱茶,靜靜出神。聽到他的腳步聲,她愣愣地抬起頭,用有些泛紅的雙眼看著他,一言不發。
明煥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寧霜的眼淚,他暗自深呼吸,而后裝作輕松模樣走到她身邊,蹲下身子,手指輕柔地摩挲她的臉龐,帶著笑意問:“一天不見我就想我想成這樣?”
盡管寧霜已經很努力地克制著自己,可她的眼淚還是在他的話語落地之后不爭氣地掉下來。她一向不喜歡自己哭,更討厭自己總是在他面前哭。她明明可以獨自面對很多困難和疼痛,她明明有著自己堅硬的鎧甲,可偏偏一遇上他一兩句溫柔的話,所有的堅強和忍耐都輕易土崩瓦解。
明煥修長的手指碰觸到寧霜的熱淚,停留在她的側臉,他的眼眶也漸漸變得微紅。
寧霜忽然俯下身,緊緊地抱住他。“我也想像普通人家女孩兒那樣,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和朋友們在一起,過平靜的日子。”
“可為什么這么簡單的愿望卻這么難實現?”寧霜嗚咽著,抽泣著。她想要的東西沒有一樣是有所逾越的,沒有一樣是身為人不該擁有的,可偏偏她要得到這其中的任何一樣都比登天還難。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后仍然是這樣。她承認,她真的很委屈,她心里真的很不平衡,可她不僅為自己,還為所有這些身不由己的人。
明煥輕輕抱住她,手掌一下又一下地安撫著她的后背,聲音溫柔:“別難過,一切都會過去的,你的愿望總會實現的。”
“笨蛋”,哭泣著的人卻狠狠地拍打他,“我哪里只是為自己的難過?”寧霜松開懷抱,用手背三兩下抹去眼淚,捧住明煥的臉,“我知道你也不好受。”
明煥低下頭躲避著寧霜的眼神,悄悄把眼中的苦澀拋在一邊,而后輕輕笑著,刮她的鼻子,“我可沒你這么不受用,已經是大司命了,還這么愛哭,丟人。”
寧霜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反駁道:“我哪有,還不都是你惹的。”
“呦,又成了我的錯了。”
“本來就是你的錯。”
明煥被她這奇怪的邏輯弄得無可奈何,只好把自己的手放在她小小的手上,退讓道:“好好好,算我的錯,我現在來請罰。”
“請什么罰?”寧霜不明所以。
“歷辰的事交給我解決吧。”
寧霜驚訝不語。
明煥繼續道:“有些事,我想親自問他,想親耳聽他說。所以,把事情交給我,好嗎?”
寧霜沉默地看著明煥。她知道,無論遇到什么事,他都會擋在她的前面,這么多年來始終如此。可這次,她也想保護他一次,所以才選擇代替他去面對歷辰。但目前看來,她也許并沒有真正站在他的立場上、為他考慮周全。
半晌,她伸手反握住明煥的手,微笑道:“好,就讓你去做。”
明煥同樣回以笑面,可寧霜知道,這笑容中只有三分真心,其余全都是他的逞強和偽裝。
入夜,船艙中又陷入徹夜的安靜。歷辰獨自一人坐在葉離舟的前艙中,明煥提著一壺酒,推開門走了進來。
“要不要一起喝酒?”
歷辰先是一愣,隨后有些無奈地笑了,“這種時候,也只有你還能咽下酒。”
明煥撇撇嘴,不予反駁。
幾杯烈酒入喉,歷辰的話多了一些,“我們有多久沒這樣坐下來好好喝酒了?”
明煥輕笑,語意淡淡,“很久很久了,最近一次也是去年冬天了,那時西炎還在。”
“對啊,那時西炎還在。”歷辰暗自重復了一遍,隨即又飲下一杯酒。
明煥端著手中的酒杯,眼神鎖定在這個昔日情同手足的兄弟身上。這是他自以為在了解不過的人。可就是在他如此自以為的這段時日里,這個人卻無聲無息地變了。改變向來都是無聲的,無從笑諷,真正可笑的是自己,時至今日,居然還自以為是地認為他們彼此了解至深。
明煥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而后將被子狠狠放置在桌上,“我那時沒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與他一起飲酒。”
“可我現在卻清楚今日是最后一次與你一起飲酒。”
一語出口,艙室內,長時間的無聲。歷辰率先打破了這樣的冷場,他笑著看向明煥,問:“你都知道了?”
身邊的人默默點頭。
歷辰此刻反倒也坦率,“這么說,你是來殺我的?”
“是。”這次,明煥給了回答。
“其實你不用這么麻煩的,隨便給我一杯毒酒就行了,你知道,如果是你的話我不會拒絕的。”
“那是以前了,現在的我恐怕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了解你。”
“看來你是怨恨我的。”
“我不怨恨你”,明煥說罷,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雖然,也許我并不了解你,可我還是相信你有這么做的理由。”
“寧霜沒告訴你?”
“我想聽你親口說。”
歷辰漸漸斂起了笑容,語氣也變得冷淡,“我不想做任何辯解,你殺了我便是。”
明煥被他這樣的態度激怒,站起身,只手拔出利劍,對準他的胸膛,“你以為我下不了手?我告訴你,我若真不顧情分,自我進來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死在這把劍下了!”
歷辰卻不怒反笑,“那你做事可真拖拉。”他話音剛落,便極速伸手,一把將劍刺向自己的心臟。
瞬間,千青劍穿透了他的心口,被染成血紅色。歷辰應聲癱倒在座椅上。
明煥驚慌的用雙手捂住歷辰的傷口,可重傷的人卻語氣輕松道:“沒用的。”
“殺你是我的事,誰準你動手了,誰準了!”明煥怒吼。
“這樣我會比較安心,不然還要給你留下陰影,咳咳,雖然我已經不配……”
“你閉嘴!少說話,我去叫巫醫。”
歷辰拉住他,哭笑不得,“我說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目的了。”
明煥背對著他,身體顫抖,眼淚被禁錮在眼眶中。他緩歇片刻,重新來到歷辰身側。
“不論起因為何,我自己是罪有應得,我認了,愧對你們我也認了,只是……”
“只是什么,你但說無妨。”
“如果可以的話,拜托你們能將我的家人從顏凌淵手里救出來,讓他們過平靜的日子。”
“好,我答應你。”明煥握住歷辰的手說。
歷辰舒緩了一口氣,像是疲憊了許久的人輕輕睡去一樣,慢慢闔上了雙眼。明煥雙拳緊握,卻仰起頭,讓淚水倒流。
平靜的日子。又是這么一個不可望而又不可及的字眼。很多人伸手可得的東西,歷辰至死都沒有得到。那他呢?寧霜呢?這數千名流亡中的人呢?在最終到達死亡的終點之前,他們能不能哪怕只是片刻地享有平靜的時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