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府邸。
密室中,是同夜色一樣的沉寂,無人做聲,各自的呼吸聲在此刻尤爲明顯,牽動心絃。
女子白衣紅帶,緊閉雙眼,盤坐在貼滿符咒的密室中央,雙手時而合十,時而在空中畫符。
她的對面是一個被綁住手腳,渾身戰慄著的少女。她驚恐地看著懸浮在兩人中間的符咒,飄飄轉轉,想掙扎著喊出聲來,卻只是徒勞地張口,說不出一個字來。
顏凌淵坐在她們身後,冷眼靜靜看著這一切。
許久,那符咒飛速旋轉,而後落在少女身上,緊緊地貼在胸口處心臟的位置,無論少女如何掙扎都不曾移動。
女子睜開雙眸,冷冷看了她一眼,像看待一隻即將失去生命的小獸,隨即念動咒語。
一時間,符咒在少女的胸口釋放出暗紅色的光芒。
漸漸地,鮮血從少女胸口無聲流出,浸透了那張符咒。
少女緊張到顫抖的身體慢慢放鬆,而後,雙眼慢慢闔上,身子一軟,癱倒在地,再無呼吸。
女子卻至始至終未曾放鬆。
過了很久,她深深地吐氣,撿起早已掉在地上的血色符咒,仔仔細細地觀察。
剛要回頭說些什麼,卻感到胸口驟然間的劇烈疼痛,趕緊捂住胸口,可疼痛卻沒有停止,反而是不斷蔓延到四肢,蔓延到大腦,身體中彷彿有千萬只蠱蟲在咬噬。
她終於支撐不住,雙手緊緊按住地面,試圖喘息。
然而,僅僅是這放鬆的一秒之間,卻已是口吐鮮血,隨即像剛纔那位少女一樣,癱倒在地,胸口不斷滲出暗紅色的血液。如毒液一般。
片刻,顏凌淵語氣淡然,吩咐手下:“去看看。”
“是。”
手下走上前,一一確認,而後稟報:“老爺,二人均已死亡。”
顏凌淵衣袖下的手掌暗暗握拳。
終究是反噬了嗎。
雲安,十年未見,你倒真不簡單。
“這兩個人暗中處理掉,繼續派人盯緊雲安和她身邊那個男人,不留活口。”
“屬下遵命!”
寧霜醒來的時候,意識傍晚時分。
明煥沒有在她身邊。
她坐起身子,環視四周,青紗帳子,紅木首飾盒,女子的長袖舞衣……對了,昨天,明煥把自己帶到這裡療傷了。可他人呢?
寧霜穿上鞋子,有些匆忙地跑出去,正撞見蕓娘提著食盒走進來。
看到寧霜,她微微一笑,“姑娘醒了,剛纔讓丫鬟打來熱水,姑娘這就去洗漱再來吃些東西吧。”
寧霜本想問明煥去哪了,轉念一想,太沒規矩也不好,便說了聲“謝謝”進裡屋洗漱。
再出來時,蕓娘已經擺好了飯菜等她了。
寧霜平日在霧隱島待慣了,不甚多言,遇到生人更是不知道怎麼說話纔好。坐下後,只好硬生生地說:“昨天多謝姑娘收留照顧。”
蕓娘笑得很得體,大方說道:“我與明煥是知交,幫他一把也是應該的,姑娘不必言謝。”
她的話聽著沒什麼問題,可不知是否怪自己多心,寧霜總是覺得蕓娘話語裡帶著刻意的疏離和……
隱約的敵意。
但她手上的行動卻與語氣不搭調。
蕓娘盛了碗粥輕輕放到她面前,“這是紅棗燕窩粥,給姑娘補補血氣。”
“多謝。”
寧霜顯得有些無措,安靜地喝起粥。好一會兒,想起來問:“明煥去哪了?”
“趁夜給你抓藥去了。”
“這樣啊。”
沉默片刻,蕓娘給自己倒了盞茶,細抿一口,而後輕聲問:“你與明煥認識多久了?”
寧霜放下勺子,想了想說:“有十年了吧。”
“那可真是早,在我前頭呢。”
“蕓娘與他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蕓娘始終保持著優雅的笑,矜持而高貴,全無青樓女子的影子,她說話間,寧霜不自覺地盯著她看,心嘆不如。
她彬彬有禮的微笑,舉手投足間的端莊大氣,柔和如春風的語氣……每一樣,都是自己學不來的。
“也有個五六年了,前些年我在樓裡奏曲時認識他的。”
寧霜心想,那傢伙整日不在島上,原來是來了這裡聽佳人奏曲了,心裡有些酸澀。可看著眼前的窕窕淑女,卻說不出一句批駁她的話來。
也是,哪個男子不喜歡這樣的女子。哪個男子會放著這樣的女子不娶,反而來要她這沒什麼女人味的巫女。
蕓娘好像是沒在意她的神情,繼續說:“那會兒他在對面的酒樓飲酒,恰巧透過窗子看到我奏曲的時候被幾個客人騷擾,便過來給我解圍,這算是彼此認識了。之後,他時不時會來看看我,飲酒聊天,到如今,竟然也有五六年了。”
寧霜認真聽著,沉默不語。
蕓娘打量了她一眼,嘴角露出淺笑。半晌,她突然問:“你喜歡明煥?”
寧霜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連忙擺手,“沒有沒有,你多想了。”
蕓娘輕輕搖頭,“都是姑娘家,你當我看不出來?”
“真的沒有……”寧霜仍然是無力地辯解著。她是喜歡明煥沒錯,但她沒有傻到明知不可能還要一條路走到黑,也不會上演什麼癡情女的戲碼,也許十年前的雲安會這麼做,可十年後的頭腦清醒的寧霜卻不會這麼做。
她遲早會把這段不該有的感情放下的,雖然她還不能確定這個“遲早”是什麼時候。
然而蕓娘接下來的話卻又讓她一驚。“我也喜歡明煥。”
寧霜愣住了。
她說她也喜歡明煥。
寧霜假裝無意地低下頭,“是嘛。”
“是啊。”蕓娘說的很是坦蕩,這讓寧霜對她有些敬佩。
對,就是敬佩,她雖是青樓女子,可卻如此勇敢坦然,這比自以爲瀟灑的自己不知好出多少倍。
“明煥英俊瀟灑,風趣不羈,跟他在一起,我很開心。”
寧霜擡起頭,仔細地看著蕓娘。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流露的是無法掩飾的幸福。
其實,那些話,自己也說過。
在心裡默默地說過。
“你……爲什麼對我講這些?”寧霜不懂。
蕓娘轉過頭看她,眼神毫不躲避地撞上寧霜的,“因爲我看得出來,明煥很喜歡你。”
這次,寧霜是真的完全愣住了。驚訝,欣喜,不敢相信……她自己也出不出心裡面那是什麼樣的情緒。她只覺得自己整顆心都劇烈地跳動著。
蕓娘神色倒沒什麼變化,“我說這些只是爲了讓自己更堅定罷了。”
寧霜更是疑惑。
“說來也許可笑,即便知道他喜歡的是別人,我還是願意等他。”
寧霜卻突然想起明煥常說起的話。不要喜歡我。
再看向眼前的女子,雖然知道站在她的立場上,如果自己去安慰她會顯得非常奇怪,可還是猶豫著說:“他不喜歡我的,你不要多想了。”
蕓娘低聲笑了,“我的眼睛不會有錯的,他的眼神我更不會看錯。”
你受傷時,他在一旁守著,恨不得寸步不離,那時他的眼神不是對一般朋友的關懷和擔憂,是完全的愛,我怎麼可能看錯。
“你放心,我說這些不是要把你變成我的敵人,如果你們倆真的能在一起,那我便大方祝福,可我不會放棄我對他的感情。”
寧霜一時不知如何迴應,“我……”
“不要說安慰的話,那樣會很可笑。”
蕓娘站起身,看著寧霜的表情卻忍不住笑了,她依舊得體地說:“今天的話有不妥的地方姑娘也別介意,我也只是想借著說話確定些東西罷了,姑娘不要多想,好好休息纔是。”說罷便輕巧走出房間。
寧霜心頭卻是亂作一團。
面對這樣的情敵,她無從排斥,不只是因爲蕓孃的灑脫,更是因爲自己從未真正有過希望,有過勇氣。
長久的時間裡,她做的最多的不是爲他付出,不是爲心中的感情爭取,而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放棄和躲避,直到放棄和躲避成爲深刻於心的習慣,直到所有的希望全部退散,而後她獨自一人慢慢接受了黑暗。
可笑的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竟是她那引以爲傲的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