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才只是四更天,內城門就已經緩緩打開,有稀疏的馬蹄聲自遠處傳來,漸漸密集起來。
看守內城門的禁軍將士們也不以為奇,自神宗朝以來,這已經是東京城里的常態了。
每到朝會之時,居住在外城的官員就會分別騎馬前往禁中,早早等候在禁門外等候朝會的開始。
馬蹄聲漸近,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枚白紙糊制的燈籠一枚,侍御使三個大字分外顯眼。
“來大人可真是勤快,怪不得深得官家和章相公看重。”虎翼軍都虞候劉延慶一邊開口問好,一邊示意手下禁軍將士將道路照的更亮堂一些。
來之邵騎著高頭大馬,往日里古井不波的面龐此時卻隱有一抹憂色。
“劉都虞,不知此前可有嶺南探馬入禁中?”示意隨性小廝按下馬頭,來之邵試探著開口問道。
劉延慶思索了番,眼看著后方又有白紙燈籠行來,方才在不經意間點了點頭。
“走吧,今日怕是本官又要第一個進入待漏院了。”來之邵吩咐了小廝一聲,眼神簡單的朝劉延慶示意一下,馬蹄聲響,直往禁中而去。
劉延慶心領神會,繼續笑呵呵的迎接下一位大人的到來,別看他只是個軍中都虞候,可是管著這東京城內門,隔三差五就要和朝中哪位大人攀上關系,前途和錢途可是都不缺的。
繼來之邵后,校書郎、著作佐郎李格非、龍圖閣直學士兼御史中丞黃履、監察御史趙挺之等人紛紛前來。
到得五更天,內門處更是燈火不絕,一盞盞燈籠匯聚在皇城之中,遠遠望去,真如火城一般。
章惇是最后一個到的,當他座下老馬開始進入皇城,也就代表著這次朝會官員已經聚齊,一盞盞白紙燈籠開始熄滅。
由于此時禁門還未開啟,左右官員們便開始紛紛進入待漏院中等候,有清酒免費供應,供官員們先行暖暖身子。
若是腹中饑餓,或是被那待漏院前聚集的大量早點攤勾起了食欲,也大可來上幾碗肝夾粉粥下肚,更是舒爽。
“來往喧囂,真同塞下耳!”來之邵低哼一聲,顯然對這些聚集在皇城內的商販極為不滿,快步走到了左相章惇身邊。
“章相公,嶺南的消息可得知了?”來之邵一向是唯章惇馬首是瞻,得到消息后第一時間趕到也是想探探其他人的口信。
“都是個什么意思?”章惇目不斜視,仍舊不急不忙的邁著步子,絲毫沒有半點驚慌模樣。
“大多還是站在相公這一邊的,只是李格非、劉奉世等人恐怕會借機攻訐,謀取更大權力。”
來之邵還有個事情沒說,官家在昨日突然微服召見了已經致仕的宿德元老文彥博之子文及甫,才是他最擔憂的事情。
誰不知道文相公最富心機,別看都九十多歲的人了,誰知道會不會一招手就能翻了這大宋的天。
“沒什么好擔憂的,文彥博若是有爭斗之心,也就不會接連請辭了,官家還是把這老狐貍想的簡單了。”
章惇話語里并無多少對文彥博的尊重,不過早已老朽的枯木罷了!
聽章惇如此說,來之邵也安了心,章相公不倒,自己的好日子就多的是,還是琢磨琢磨怎么跟安惇那家伙斗斗才是正理。
卯正一刻,禁門開鑰,官員們以左相章惇和同樞密院事曾布的帶領下分置兩班,魚貫而入,前往垂拱殿等候常朝的開啟。
垂拱殿長六丈,寬八丈四尺,單檐九脊頂,雖不如崇政殿空曠,但也足夠威嚴。
官員們按照寄祿官品階分置兩邊,隨著宦官一聲尖細的呼喊傳來,這一次的早朝也就正式開始了。
哲宗一身龍袍,步履矯健,在內侍總管郝隨的侍奉下踏上御座,目光俯視下方諸臣。
“跪!”郝隨一抖手中浮塵,開口呼喊。
下方群臣以章惇和曾布為首,分別行跪拜大禮,山呼萬歲,接連三次,方才在哲宗示意下起身。
“眾卿,誰有本可奏。”趙煦目光平穩,緩緩開口。
來之邵心下一動,看了一眼站立在文臣首位的章惇,沒有率先出列。
“陛下,臣有本奏,嶺南蠻族叛亂,已綿延三州之地,當盡早定策平叛。”尚書左丞,中書侍郎許將第一個站了出來,不知驚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以往不都是小弟們先上,來來回回廝殺痛快了大佬們才出手的嗎,怎么今日一上來就是副相,這可怎么玩......
“此事朕已知曉,大官,你來說給諸卿聽聽。”趙煦揮了揮手示意郝隨向前,神色間看不出喜怒。
“荊湖南路轉運使衙門奏報,蠻族反叛,早有預謀,禍亂三州,百姓流離,其情之迫,已如烈火烹油,永、衡二州皆不堪其擾,轄下有中下縣共三座被攻破,百姓除女子外,皆被屠戮一空,郴州久無音信,更有傳言,蠻人欲與我大宋劃嶺而治,自建王國矣!”
郝隨尖細的聲音慢慢在垂拱殿消散,下方的諸位大臣這時候也是情不自禁縮了縮身子,他們中的許多人之前可是還信誓旦旦的說蠻族動亂只是小事......
“許相公精忠體國,朕心甚慰,可是這大宋,也總有些蛀蟲之輩!”趙煦先開口稱贊了許將,隨后又示意郝隨來念第二封奏折。
“自神宗以來,蠻族每多動蕩,但其無民無地,終要回返大山,臣之見,當曉諭各州縣嚴防死守,絕不與蠻族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如此敵自破矣。潭州乃荊湖重鎮,臣溫益身為知州,更不可輕動,當為陛下死守潭州城,為我大宋盡忠!”
“糊涂!”來之邵在殿中聽完了潭州知州溫益的奏折,就忍不住低聲喝罵,這家伙這次是傻了么,真當官家這么好糊弄?
果然,郝隨念完之后,趙煦原本努力克制的情緒已經有些壓制不住了,一把就將御案上堆積的文書打翻,話音里都帶著怒氣。
“聽聽,溫知州為了我大宋,為了朕,面對區區蠻族都要死守潭州城了,朕要他有何用?我大宋禁軍對上蠻人也要嚴防死守?那朕坐這皇位有何用!”
趙煦徹底怒了,什么不爭一地得失,要是對上遼國亦或者西夏,興許他還能勉強接受,可是面對一些蠻人竟然還要處處退避,這不是在打他趙煦的嘴巴子么,紹圣是這么紹圣的?
垂拱殿一片寂靜,面對突然爆發的趙煦,大宋朝的臣子們還沒有練就此后那山呼有罪的戲碼,只是垂著頭,不敢開口。
“曾樞密,此事如何來辦?”趙煦緩了口氣,直接開始點人了。
曾布暗自嘆息,早知道如此,自己就不該賣那些家伙一個人情!
“陛下,武岡軍知軍張叔夜精通兵事,潭州又為重府,只需委其兵事,蠻患不足為懼。”
趙煦點了點頭,曾布這家伙好歹說出了點東西,也使得他神色好了一些。
“陛下,臣有本奏。”校書郎李格非瞅準了時機,起身站出。
“臣以為,嶺南戰事已經不只是軍事,更涉及百姓如何安置,民心如何平定,朝廷又是否要減免稅賦,諸如此類,都需要有重臣主導。”
垂拱殿里的眾官瞬間來了興致,誰都知道蠻族成不了大氣候,這可是個好機會。
“諸卿可有人舉薦?”趙煦也動了心,這個時候,有個老臣看著確實要讓他放心許多。
這一下,垂拱殿里可就熱鬧起來,諸臣紛紛出言舉薦,互相間再挑上對方幾句毛病,原本因為許將突然出馬而亂掉的感覺又找回來了,這才像早朝么......
“章相公有何人選?”為首的趙煦看不下去,開口問道。
滿堂寂靜,來之邵甚至都激動的站直了身子,章相公麾下文臣,自己可是數得上號的。
“臣舉薦原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汲郡公呂大防為荊湖南路轉運使,判監軍事。”章惇聲音沉穩,不徐不疾。
可這話卻嚇倒了朝上大半官吏!呂大防是什么人,那可是上任的首相!舊黨的魁首!
章惇上位之時,朝中諸公不知道多少人對他多加攻訐,絕不能給他任何復起之機!
于是還不等趙煦發表意見,大批的官員就已經按捺不住開始出言阻止,來之邵和安惇兩人更是直接列出了呂大防十大罪名,開什么玩笑,呂大防倒相他們二人出力良多,絕不接受!
御座之上,趙煦的臉色也難看起來,他原本還真是有些想念這位老相公,相讓他出面擔些事情,只是看如今朝中諸公的反應,怕是不行。
“老相公年歲已高,就不要勞煩他了,諸卿可還有人選?”
趙煦的聲音讓位列朝中的劉奉世面色一變,再看向那始終安之若素的首相章惇,只覺得心里一陣寒涼,此人把控局勢之能,真是強到可怕。
“臣舉薦原門下侍郎蘇轍。”沒有猶豫,眼神朝李格非示意一番,劉奉世直接在站了出來,再不爭取,這次大好機會就要被章惇徹底毀去。
“蘇轍對陛下多有忤逆,豈可擔當如此重事,臣舉薦翰林學士承旨兼修實錄官蔡京。”來之邵知道自己沒戲了,找個同盟總是成的。
趙煦在上首輕輕搖頭,以蔡京如今資歷,可擔不起如此重任。
“定州知州韓忠彥可任事。”中書侍郎,副相李清臣最近日子不好過,魏郡王韓琦的長子無疑值得結交。
李清臣的舉薦得到諸多大臣贊成,就連許將、黃履等人也紛紛點頭,韓忠彥屬于中立派,依托其父在文官中人脈又廣,確實是個極好人選。
“如此,就命定州知州遷轉荊湖南路轉運使,兼知軍事,原轉運使遷兩浙路提點刑獄,政事堂盡快擬出章程施行吧。”趙煦做了決定。
“有本奏來,無本退朝。”伴隨著郝隨的尖細聲響起,眾朝官早就沒了心思議事,自然無人開口,早早散去。
“章相公......”來之邵一路追出了垂拱殿,才趕上了章惇的腳步。
“章相公這身子骨可真是利索,下官實在佩服。”
“來大人說笑了,不過行將就木而已。”一邊回應著,章惇一邊就在仆役攙扶下登上了自己的老馬。
“章相公方才在朝上真可謂是功力盡顯,狠狠打了那些舊黨的臉!也讓官家看看,到底誰才值得倚靠!”來之邵早就習慣了章惇的高傲,口中依然不住的恭維。
章惇只是微微一笑,話音落下的瞬間,人已經騎著老馬漸漸遠去。
“來大人,本相要蠻族子子孫孫都后悔這次反叛......”
來之邵呆立在原地,始終沒想明白章惇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難道韓忠彥投靠了章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