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玉扁胡同頭一回發初一下人拜年的賞錢,雖然沒有周家巷那樣一發能發上半日的,但也有兩柱香的功夫。周朦朧有些恍神的想到,說不定過些年,她和戚廷岳頭發花白,坐都坐不直了,還能這樣坐著給下人發賞錢,那多好。
初二是要走丈母娘家的。周朦朧沒有。但是初二她和戚廷岳卻是特別的忙。
一早只趕在早飯前逗逗睡了一晚上精神頭正好的小歡顏,兩人就去了公子亭。事先說好了,初二讓山然居里大小丫頭輪流休息半天,只要保證院子里一切正常就行,所以他們去公子亭誰也沒帶,公子亭里本也就有服侍的婆子。
公子亭里早就燒好了地龍。前胡,常山已經在等著了。今天沒有娘家走,他們約了在這里談事情。中午郭汪氏留他們在外院吃飯。沒有娘家,走走老鄉也是好的。
周朦朧陪著一起在公子亭坐了一會兒,笑著讓他們自己商議,就信步往外院兒郭汪氏的院子里去了?,F在天還有些涼,等中午陽氣升起來了,趙媽媽也會抱了小歡顏過來。
小強學堂放假,這么早已經在床下練字了。小玲和小冉也在一邊兒拿著筆,神情認真的寫著。周朦朧悄悄走過去看,桌上寫的都是一張張還沒牛皮紙,上面寫的還是那三個字,玉扁齋。只是現在三個人筆下寫出來的這三個字,早已不復起初的稚氣了。就是最小的小冉,除了力道差了些,也是有模有樣。而小強的字,周朦朧看著不由得笑著點頭,看得出來,小強這半年是下功夫的了,長進很多。
每間屋子門口都貼著大紅的筆墨嶄新的對聯,是一些常見的吉祥對子,這字體,嗯,看起來也是小強寫的。黑亮亮的墨跡和大紅的紅紙,在寒風中又喜慶又熱烈。
周朦朧走去灶間,挑開厚實的棉布簾子,還是老樣子,劉嬸兒和郭汪氏相對而坐,正在摘菜挑菜,蓮房還沒來,想來蓮房還有一個月就要生了,也不適宜這么早就出來走動。
“大奶奶來了。<>”郭汪氏一抬頭,連忙丟下手中的豆角兒站起身來招呼?!拔壹夷强谧訋е鴥蓚€小子上街轉轉去了。”
“喲,大奶奶坐,我這去給您倒茶去?!眲饍阂不琶φ酒鹕韥碚泻?,她現在也不像以前一樣縮手縮腳,也不會見了周朦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
“行吶?!敝茈鼥V笑嘻嘻也不客套。
“外頭冷吧,”郭汪氏瞧著劉嬸兒出去那簾子角飄過來一溜兒風,就往靠灶頭的地方讓了讓,“來,往里頭坐點兒來,里頭暖和些。”
“嗯,進來就挺暖和的了?!敝茈鼥V順手接過郭汪氏遞過來的小馬扎,攏了攏裙擺就坐了下來。她今天就穿的家常棉裙,倒也不怕皺了刮了。
“來,大奶奶您看看今天中午的菜單子,幫我瞧瞧這菜配的妥不妥當……”郭汪氏拿起灶頭一張寫得整整齊齊的單子遞給周朦朧手里,又去坐下繼續摘菜。雖然這里也都配了丫頭婆子,但是她自己做事做慣了,特別是這一頓年飯請了周朦朧一家子來,她更是要自己親自動手了,在農戶人家心里,這樣才最有誠意。
“好,我看看。”周朦朧抓了把矮幾上小碟子里的瓜子,拿了單子來看。“喲,這是小強寫的菜單子吧。這字長進不少啊,不錯不錯,看來在學堂是下功夫了的?!彼龥]說剛剛看到過小強寫的字,由衷的夸獎道。
“是嗎?”郭汪氏心里美滋滋的,“大奶奶您說有長進,那我就信了。這小子回來,說先生夸他有長進,我還不信呢。你說這山里出來的窮孩子,還能比那些少爺們厲害嘛……”
周朦朧假意一板臉,“怎么不能呢?!怎么不能,我看小強可一點兒都不差?!?
劉嬸兒端了好茶來,這茶葉還是劉愛民在外頭專門買的,說專門買了等大奶奶來的時候讓拿出來招待。<>三個人就一起說閑話,一會兒蓮房也來了,劉嬸兒趕緊去搬了高點的扶手椅過來讓她坐,就還有一個月生,肚子已經很大了,加上冬天穿的多,走路簡直就是抱著肚子在挪,因為根本看不著腳,周青天天讓一個丫頭一個婆子不離身的看著她,就怕她走路有個磕磕絆絆。
三個女人到一起,不是灶上的活計,就是她們身邊大大小小的孩子,總之就是有說不完的閑話。不用燒地龍,灶火就讓屋子里又溫暖又溫馨。
公子亭里,戚廷岳對著手頭前胡攤給他看的一堆冊子,眉頭就沒舒展過。而這樣的冊子,這間書房的地上,還有三箱子。
對,他和前胡,今天就約著說看看母親留下來的這些產業,開了年具體的怎么做。
只是沒想到,賬目這么爛。問題那么多??吡敲磁f。年前他找郭大貴說起烏云山獵熊的事情,聽到郭大貴興致勃勃的說著要在白蒲莊子里大干一場,戚廷岳心里就一直存著僥幸心理。
白蒲那么差的莊子,郭大貴就能想出那么多法子來補救。那其他的鋪子,莊子,該不會太差才是。并且,白蒲莊子是丟給郭大貴三個人練手的,而這些產業卻是前胡和常山兩個好手拿著。
“你們怎么想?能接過來嗎?”問出口,戚廷岳又搖搖頭,抬手一壓,不讓他們回答了。他陷入沉思。前胡這些年跟著朦朧,做的不就是補爛船的事么。這些前胡肯定是在行的。但是,必然會很累,很麻煩。
戚廷岳有些出神,他想到今天周朦朧在這里只是聽了一聽,就笑容恬淡的說她要去看看郭家嬸子做飯去。一會兒到中午了,趙媽媽也該抱小歡顏過去了。昨天在廣玉山房,那么多人帶著笑的眼睛圍著小歡顏轉,他和朦朧又是滿足又是驕傲。
那么,他還要把這些老破爛兒甩到朦朧面前讓她皺眉頭讓她煩心嗎?
雖然這些是母親留下來的。<>母親留著,是想給他們小兩口留一些安身立命的根本。母親留的,應該不是產業,而是對他們未來生活的美好期望。
嗯,對。那就不要拘泥于這些產業不產業,銀子不銀子的。讓朦朧眉頭舒展,讓她和孩子開心滿足。
“先不看這些賬目問題。”戚廷岳把面前一堆慘不忍睹的記錄往旁邊一推,“先說說,你們有沒有什么……嗯,比如像白蒲莊子那樣,像郭大叔一樣,想做,有興趣一做的事情?”
前胡眨了兩下眼睛,不知道戚廷岳的意思。不過,揣測不了,那就直接回答吧?!班?,我們之前和大奶奶商量的,計劃開個酒樓。大爺該是知道的,那個,您不是把烏云山的野味都運了那么多來了么,都已經在白蒲莊子的地窖里了,郭大叔弄的山林,以后若是放養上了,也都直供給這酒樓。”
“還有野菜,登前和愛民也在到處收了。他們做的也非常不錯,很用心?!背I教砹艘痪涞?,“白蒲莊子里的地窖已經挖好了,存放野味和野菜足夠。不夠郭大叔也說有地方再挖?!狈凑@莊子收成不好,所以非常的適合各種“瞎折騰”。
“其他的目前有嗎?”戚廷岳聽了點點頭,這個他倒是知道的。
“目前沒有?!鼻昂侠蠈崒嵉拇鸬?。他也不知道這個回答戚廷岳滿意不滿意。但是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除了這個酒樓在籌劃,他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對戚廷岳這些產業的摸底查探上了。
戚廷岳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好似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斑@樣,這些……”他指了指剛剛推到一堆的爛冊子,還有地上三箱連鎖都沒有開的,“這些就……不要了?!?
“大爺的意思是……”前胡微微瞇了瞇眼,疑惑的看著戚廷岳。不要了?這是什么意思?是不追究嗎?他們這陣子的苦心就不說了,但是,如果不追究,那是不是該給個方向,這些鋪子,這些鋪子里的老蛀蟲,該怎么辦?
戚廷岳非常篤定的點頭,“不要了就是不要了。你們再整理一下,追不回來的,就算了。算是我母親對他們的恩澤,我不追究了。這些鋪子,莊子,除了你們想留下來做的,其他的能賣就賣了,能轉手就轉手吧。”
“賣了?”前胡瞪大眼睛。
“都轉手?”常山吞了下口水,難以置信。
他們倆看不是張登前和劉愛民,一輩子沒見過幾個錢的。就是瀝州周家,從他們倆手底下流進流出的銀子積年累月也有不少。周朦朧交給他們的這些產業,看是戚廷岳母親留下的,一個尚京上流社會婦人的私產,可比瀝州周家的夠看多了。若不是前胡有專注多年查漏補缺的經驗在,他都不可能在半年多的時間里把這些黑窟窿給摸清楚的。
總之一句話,爛船還有三斤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句都賣了,都轉手,讓前胡和常山覺得想找個東西掏掏耳朵。
戚廷岳呼出一口氣,好似剛才這個決定說出來,他心里輕松了不少似的。
“對,就這個意思。該賣賣,該轉手轉手?!?
“這么些破家爛業的,若是要修修補補重振旗鼓,怕是三五年,你們倆都得忙得暈頭轉向的……”戚廷岳揉揉額頭,他就看了個大概,都有些頭皮發麻了。
“我們不怕苦!不就是三五年么……”前胡坐直了身子,就差拍胸口了。
“我們能行?!背I揭舱響B。
這么些產業呢,打理好了,日后是留給小主子的。小歡顏還小,到嫁人的時候他們總該能把這些破事兒都理順了,到時候主子還能多給小歡顏一些嫁妝的。再說,以后主子總還要生別的孩子的,過個十來年二十年的,娶媳婦兒嫁女兒,哪樣不要體面不要錢的。
富足了幾代的人就知道,口袋里的錢,總是比不上穩當的田產,生錢的鋪子叫人心安。那些幾百年的士族,有些鋪子甚至都傳承了好幾代人的。不僅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一個家族的驕傲。
戚廷岳笑了。朦朧這挑手下的眼光真是不錯。這兩人這態度,非常好。有能力,還肯干。
“我當然信得過你們。不過,我是不想你們大奶奶這三五年,都為這些事情耗費精神焦頭爛額……”
說著戚廷岳又覺得不對,又添了一句,“當然,大奶奶如果想做些什么,我自然都是支持她的,只是不想她太累了。”
“你們倆,也再清楚不過了。就這些爛鋪子,爛庫存,爛賬目,都不是讓人省心的。別提那些我母親留下來的老家伙,對他們睜只眼閉只眼吧,恐怕最后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是要安撫銀子,就是要貼了名聲。若是動真格兒的,讓他們吃多少吐多少吧,就是進衙門也得拉皮條,白白給衙門賺打點銀子了?!?
“所以,不如就這樣。老賬目,挑個簍子大的,報官,該怎么處理怎么處理。殺雞儆猴,讓其他人能吐出一點是一點。然后也不用耗費什么心思整治盤整了,都變賣了,給你們大奶奶換上真金白銀?!?
前胡默不作聲。常山皺皺眉頭,“大爺,有些東西若是一下子都賣了,日后想買,就不是那么容易碰到了……”
他的話音一落,腳尖就被前胡踩了一下,常山莫名其妙的閉上嘴巴。
戚廷岳呵呵笑起來,“買不到就買不到了。反正置辦這些,不過是為了賺銀子。真金白銀給了你們大奶奶,她自然有其他賺銀子的路子?!?
說到這里,戚廷岳豁然開朗起來。正好,朦朧說過,齊氏想邀她做些海上的生意。那些看都是要帶上足夠的真金白銀的。正好換了,套出來的銀子應該不老少了。嗯,他眼光掃過前胡和常山,這兩個人,倒是做事的好手,海上生意跑那么遠,他們也值得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