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書》曾記載:“泰興五年端陽,徵東大將軍遇害,衆疑爲昌背以謀之。當是時,軍中有一虜自稱昌之子,帝以洗昌之嫌,乃令昌食其子之肉。昌從,食之。實,帝念其忠勇,以豕肉代之,留其子之命。羣臣乃諫:”其子之肉尚食,其誰不食!“上以爲然,遂罷昌,命人送之還。昌道亡欲奔黃沙,殺人至多,終不敵,遂投井死。”
轟動天下的忠勇大將軍彥昌謀反叛國案,最終也不過史書寥寥幾筆。隻言片語間,掩蓋了多少真相,隱藏了多少血淚。
史書中,展示在衆人面前的帝王皇甫勳是一個集勇善、明睿、仁德爲一體的開明帝王:敢於啓用紫琉人士彥昌,是爲勇;以奇特方法替臣子洗脫嫌疑,是爲睿;以豬肉代替人肉,留傻兒『性』命,是爲仁;善於聽從諫言,是爲明;感念臣子功勞,是爲德;沒有大開殺戒,只遣送彥昌回國,是爲善。
只是,事實當真如此?
所謂史書,終究是『操』於霸者手中,後世之人無法從中窺出當時真相。濃墨渲染的功德,終是將當時血淚深埋。
平阮兒未曾料到,皇甫勳竟然留有後手,一紙聖旨,便將彥昌遣送回國。一方面,彥昌無法違抗聖旨;另一方面,從私心裡講,彥昌與史光臣的仇怨也該有個了結,不但爲他自己與傻兒,也爲蘇珉與平阮兒。所以,彥昌當夜便在影衛的護送下離開了營地。
平阮兒本打算親自護送彥昌出關,然而她的身體已經不允許她再奔波,只得聽從楚筠的建議留在駐地休息,等明日再回城頭。於是她命李朗等人一路相送,並對寧有意吩咐道:“你安排精魂衛,一旦彥老將軍出關,立即實行保護。”
“是。”寧有意當即退了下去。
勞累了一晚上,眨眼已是子夜時分,望著外頭漆黑的夜空,平阮兒心中不知怎地,竟然生出幾分不安來。?? 第一女將軍98
“心悸很正常,你這幾日身體各方面都不太穩定,所以一定要少思少勞。”楚筠將她放在榻上,輕聲勸慰道。
“嗯。”平阮兒應了聲,雖然知道身爲病人應當謹聽醫囑,但心裡還是放不下。不得不說,她的直覺真的很敏銳。
剛躺下沒一會兒,帳篷外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便是猶豫的踱步聲,平阮兒睜眼蹙眉,知曉肯定是有大事發生了,而他們顧及自己的身體,所以纔會這般猶豫不決。
“進來吧。”她強自打起精神說道。
不一會兒,便見李朗同寧有意一起走了進來,楚筠跟在後面,面『色』不善地盯著他二人,想必是因爲沒攔住他們而生了怒意。
兩人面帶痛『色』,李朗進來之後更是直接跪倒在平阮兒榻前。
見狀,平阮兒掙扎著就要起身,楚筠忙上前扶起她,又在她背後塞了一個軟枕。她面『色』冷如玄鐵,但聲音卻剋制不住微微顫抖,“這是怎麼了?”
能令二人這般模樣,她心中差不多已經有了答案,只是,她還是無法……無法接受呀!
只見寧有意如雕塑一般站在一側,面『色』一如往昔,只是暗沉的眼眸泄『露』了他此刻陰沉的心緒。而跪在地上的李朗,更是眉峰冷聚,握緊的拳頭骨節突出,臉上交織著悔恨、憤怒與頹然的神情。
平阮兒還記得她抵達沁陽城的那一日,在縣衙堂屋中詢問李朗與彥昌爲何退兵之時,李朗就是這般沉默地跪在她的面前。那時的他,背脊挺直,如沉默的礁石,任由海浪拍打,依然巋然屹立,傲視天下。然而今日,他的背脊竟然已經微微彎曲,驕傲的頭顱埋了下去,整個人散發著頹然的氣息……
她的部下,從來都是驕傲的,何曾有過這般落魄模樣!
心緒如『潮』,波瀾滾滾。這種頹然氣息同時也感染了平阮兒。是她這個掌舵者沒有把握好方向,沒能庇護住他們,纔會導致今日的局面。
“說吧……”幽幽一聲,似傾盡了她全身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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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朗擡頭對上她瞭然無力的目光,瞳孔微縮,泄『露』出眸中愧疚痛『色』,“末將無能,未能保護好彥老將軍……”
平阮兒閉眼,長而直的睫『毛』微微顫抖,如鴉羽在風中顫慄。半晌,她才睜開眼睛,那一剎那,一線暗紅自眼底深處翻滾而起,剎那染紅墨玉瞳眸,一潭澄澈秋水徹底變作血『色』汪洋,紅藻在其間幽幽浮動,纏繞人的心魂。?? 第一女將軍98
“怎麼回事?”超乎尋常的冷靜,令她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冷酷殺伐的戾氣。
此刻,平阮兒在心中狠狠地劃上了一刀,一筆一劃刻下了三個字——皇、甫、勳。
欠她的,她總有一日會親自取回來!舊賬未清,又添新賬,她會同他清算的!
看著平阮兒異常冷靜的面容,李朗也漸漸挺起身來,強壓下心中各種情緒,彙報道:“末將依令與影衛一同護送彥老將軍,只是不知爲何,臨近城門時,老將軍突然暴起殺了隨行的幾名影衛,令我等都無法近身,城門轟動,末將本欲制住老將軍,將事態壓下,誰知影衛竟然不由分說合力圍剿,眨眼間重傷老將軍,將他『逼』得掉進了道路旁的枯井中,末將下井之時,老將軍已經沒了氣息。”
話到此處,李朗雙眸已是通紅,雖然他不知道老將軍爲何會突然暴起殺人,變得狂躁暴虐,卻猜到是影衛動了手腳。很顯然,皇帝一開始就打定主意殺了老將軍,所以他心中才會如此憤怒。而且元帥看重老將軍,信任自己,纔會將護送老將軍的任務交給自己,自己卻沒有完成……
“老將軍,現在在哪兒?”平阮兒銀牙咬碎,幾個字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
李朗再次埋頭,無言以對。
拳頭攥緊的咯咯聲驟然響起,在冷寂的帳篷中尤其明顯,平阮兒心中無比清晰地知曉,恐怕彥老將軍已經被冠上了叛國罪名,屍體也肯定被影衛帶走了。按常例,叛國者屍體輕則被拋於敵軍屍堆中,同敵人一起焚燒,挫骨揚灰;重則鞭屍,施以刑罰,使其屍首分家,然後懸其頭顱與屍身於城門處暴曬三日,再挫骨揚灰……
想必如今,影衛執行的是前者。
“衛主聽令!”平阮兒突然開口道:“即刻領精魂衛前往屍堆奪取老將軍遺體,務必成功!”
“是!”寧有意當即領命!
烏雲蔽月,山風冷冽。
山頭上樹木稀疏,因乾旱原因,枝椏上並無多少葉片,彷如深秋之景,枝椏橫生,交錯穿『插』,如同舞動的鬼魅妖魔,風吹樹枝發出嗚嗚響聲,更似淒厲鬼哭。
空氣中傳來新翻的泥土味道,同時還有淡淡的血腥味。
幾株老鬆圍城的空地上,正是一座新立的墳包。
一行人站在墳前,比周遭的樹還要挺直,如穿刺蒼穹的長槍,剛直挺立。
夜風從山谷忽地掀起涌上,刮過山的脊樑,掀起一行人的衣袍。最前方一人著白『色』鶴氅,鶴氅在大風中翻卷飛舞,獵獵作響,那白『色』在暗夜中愈發醒目鮮明,如招魂幡招展,奏一曲喚魂哀歌。
寬大的鶴氅襯托得那人愈發瘦削嬌小,然而狂風呼嘯中,她卻定定地立著,天地之力也不可捍動分毫。
李朗站在平阮兒身後,望著那樹幹做成的墓碑上帶著血跡的“忠勇”二字,突然覺得眼睛刺痛無比。
簡陋的墓碑僅“忠勇”二字,卻不是赤焰帝王所封的什麼忠勇虛名,而是承載了彥老將軍對平氏一族的忠義,無論世人如何看待彥老將軍,無論史書如何記載彥老將軍,在老大的眼中,他永遠是平氏忠魂!
只是,平氏是屬於赤焰的。
所以,老大隻能將奪回遺體的任務交給精魂衛。那精魂衛,想必就是三皇子留給老大的力量,只是不曾想其首領竟是寧軍師。
老大沒有動用飛羽騎,無非是顧慮飛羽騎衆人的安全。因爲飛羽騎雖是老大一手創建,卻食君俸祿,終究屬於國家編制,所以不能明目張膽與朝廷作對。
老大心裡,只怕不好受吧?
威遠侯府百年榮華,榮華背後,卻要付出『性』命的代價,這是責任,是職責,她無法迴避,她必須守衛赤焰江山。所以即便屬下罹難,遭逢冤屈,她也只能暗中爲其收屍立墳,卻無法真正與皇權對立……
李朗蠕動嘴脣,想要勸平阮兒回去,卻不知如何開口。這種靜默,似乎維持了一個世紀之久,讓他心中涌上極度的不安。而這時,平阮兒卻主動開口了:“楚兄,勞煩你送我回去。”
楚筠點頭,直接走上前將她背在背上,兩人就要離開,這時平阮兒卻突然轉頭對李朗說道:“李朗,連夜召集所有飛羽騎將士,本帥有事宣佈。”
李朗還未反應過來,楚筠就已帶著平阮兒離開了。風起,枯葉『亂』飛,模糊了李朗的視線,一種無力感從心底油然而生,幾欲讓他窒息。
老大,終是做了這個決定。飛羽騎,終是走到了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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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策·魏策》:樂羊爲魏將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遺羹,樂羊坐於幕下而啜之,盡一杯。文候謂睹師贊曰:“樂羊以我故,食其子之肉。”贊對曰:“其子之肉尚食之,其誰不食!”樂羊既罷中山,文候賞其功而疑其心。
之前就說過,彥昌這個人物的最終遭遇是以樂羊公爲原型的。只是他的早年經歷,以及與史光臣的恩怨,卻是小意子自己杜撰的。
無論是樂羊公,還是彥昌,這樣的悲劇,我覺得……唉,詞窮。當初看到樂羊公的故事時,就覺得心緒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