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答應(yīng)了同行,但蘇諾語與她仍有心存芥蒂,難以親近。相比清然,蘇諾語的性子溫和許多,爲(wèi)人也沒那麼冰冷。只是她的溫和也是分對象的,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讓她笑臉相待,就好像是之前後宮裡的那些女人,各個都滿心算計,她實在沒有好感。
一路上,蘇諾語就那麼沉默著,一言不發(fā)。而楊太妃有心說話,卻總感覺這氣氛令她難以企口。正巧前面再走十餘步便是亭榭,楊太妃偏頭看她,笑著問:“蘇太醫(yī),不若你我去那兒坐一坐,如何?”
蘇諾語見她這樣子,心知她今日是有話要同自己說,也不好再推諉。思慮片刻,含笑點頭:“理當(dāng)奉陪?!?
坐在亭榭中,入眼盡是靜明湖畔的迷人景緻。蘇諾語心中感慨,這宮裡的一草一木不愧皆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一年四季皆是美景。當(dāng)然這宮裡的景緻再美,在蘇諾語心裡也比不得逍遙谷的十中之一。以後的生活還不可知,但之前在這兒住的那些個日子,著實讓她覺得深深的壓抑。心中若是得不到自由,那麼再美也是桎梏。更何況逍遙谷中有著她與哲勳最美好的記憶……
楊太妃見她看得入迷,輕聲說:“宮裡的景緻總是精緻的,還記得我剛?cè)雽m的那陣子,看哪兒都是新鮮。想著以後能住在這樣美的地方,連做夢都是笑著的。”
“這兒吸引人的不僅是景緻,更是金碧輝煌的生活?!碧K諾語接話,淡然地說。
楊太妃深深呼吸,點頭道:“是啊,閨中少女無一不向往這樣的生活:嫁與這世間最好的男兒,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讓自己每一日過得精緻!”
“最好的男兒?”蘇諾語喃喃著這幾個字,腦海中浮現(xiàn)出褚哲勳的臉孔。她精緻的面容上隱隱染一抹淡淡的紅,似乎無論何時,只要念著那一個人,心底便會柔軟如一池春水。
楊太妃看著她這樣子,已然知道她在想什麼,笑著說:“我初入宮時,對皇上便是如此。滿心滿意裡,除了他,再無其他。”
“後來不也如此麼?”蘇諾語問。關(guān)於楊太妃與貴妃之間的事,她是有所耳聞的。今日能答應(yīng)與她同行,也是看在那事的面子上。她喜歡堅貞之人,亦喜歡純粹的感情。
楊太妃脣角的弧度似乎有些凝滯,半晌後,方道:“直至今日,皇上在我心底仍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兒。但實不相瞞,經(jīng)歷了那麼多事之後,我對他的愛早已沒有了初見時的純粹?!?
蘇諾語微有詫然,沒想到這樣有些犯忌諱的話,她竟會對自己宣之於口。
楊太妃的目光調(diào)開,顯然並不在乎蘇諾語眼底飛快閃過的那抹詫然。她淡然開口:“我自小便也是讀著詩經(jīng)長大,骨子裡最嚮往的便是那海誓山盟、無怨無悔的愛情。曾經(jīng)一度我想要的生活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赡菢拥娜兆优c我的出身並不相符。我出身雖比不得之前的李妃,但到底也是世家,自幼的庭訊便是如何服侍君上。”
聽她說著這些話,蘇諾語的目光落在她微啓的朱脣上,有一絲恍惚。
“豆蔻年華,我被告知及笄之後,便要入宮待選。自小爹就說憑藉我的條件,唯有嫁與帝王家,方纔不算辜負,但娘卻是心疼的。我入宮前夜,娘摟著我直落淚,說是不求我承寵,只求我平安終老?!睏钐穆曇魸u漸低沉。
蘇諾語點頭:“做孃親的最關(guān)心的自然是女兒的幸福。”
楊太妃輕笑出聲:“而我自從知道要入宮伴駕,心裡便已明瞭,曾經(jīng)想要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霧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求罷了?!?
不知爲(wèi)何,蘇諾語總覺得楊太妃此時臉上的笑容有些淒涼。
“先前你也在宮裡住了那麼久,宮裡的人你也都算熟識。你便該知道,後宮衆(zhòng)人,貌美者甚多,我並算不得出挑。論及家世,先前的李妃一枝獨秀;論及模樣,貴妃獨領(lǐng)風(fēng)騷;論及琴藝舞藝,也有好些低等宮嬪出挑。我心裡明白,我唯有冷靜的頭腦可以用?!睏钐f著,“這些話,我從未跟別人說過,與你卻想說一說?!?
蘇諾語輕輕頷首:“你既想說,我便洗耳恭聽就是?!边@些話或許她已悶在心底太久,既然想要說,她只需帶著耳朵聽便是。
楊太妃笑一笑,接著說:“初入宮時,我並未承寵。但承寵後,皇上卻是待我極好。那些時日,真的是我這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甚至在想,所謂一生一世一雙人,也不過如此。可那樣的盛寵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後宮中永遠不缺的便是女人。你知道嗎?”她轉(zhuǎn)而看向蘇諾語,“平心而論,我真的嫉妒的人,唯有你!”
蘇諾語詫異,類似的話她聽這後宮裡的人說過不止一次,可今日聽來心底卻有些異樣。她猶豫片刻,沒有接話。
而楊太妃顯然也不在意她是否回答,徑自說道:“皇上待你的心意,你也知道,那真真是用足了心的。若是換做旁人,只怕早已投懷送抱,可你卻偏偏能始終保持冷靜。你不知道,那會兒你那永遠如旁觀者的樣子,有多遭人恨。”說到最後,她的話語裡有些調(diào)笑的意味。
蘇諾語脣角上揚,這樣直白的話,她倒是喜歡聽。
“我不是冷靜?!碧K諾語糾正道,“我只是心有所屬。”
這一次輪到楊太妃錯愕,她沒想到蘇諾語會回答。自從皇上駕崩後,後宮中的女人便只剩她一個,想要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當(dāng)然,即便有人,這些話她也不會宣之於口。不知爲(wèi)何,當(dāng)她想要找個宣泄之人時,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蘇諾語。
蘇諾語對上楊太妃面上那明顯外露的驚愕,輕笑道:“你今日說了那麼多,我便也說句實話給你。你方纔說嫁與帝王家是所有待字閨中女子的夢想,其實不盡然。至少我從不認爲(wèi)皇上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兒。可即便如此,我也得承認,我在宮裡的那些時日,皇上待我的確很好?!?
“在你心裡,這世間最好的男兒大概便是褚爺吧?”楊太妃問。雖是問句,其實她心底早有答案。
提及心上人,蘇諾語的笑意中多了一絲女子的嬌羞與嫵媚:“是?!彼D一頓,又說,“所謂最好,不過是與你心意相知。我自幼爹孃便教導(dǎo)我,這一生一定要嫁與真心疼愛我的男子,方纔不算辜負。更何況,從小到大,我耳濡目染的盡是爹孃的恩愛如漆?!?
楊太妃面上的羨慕更甚:“難怪你能有這樣的好心性!”
聊了這許久之後,兩人間原本的隔閡似乎消散不少。蘇諾語心底對她的成見也有所改觀,卻原來這楊太妃也是個真性情的人。在宮裡縱橫多年,還能如此,實在不簡單。
蘇諾語猶豫了一會兒,方輕聲問:“你方纔說了那麼多,其實你心底對皇上是真的有愛。那麼這以後的漫漫人生,要如何過呢?”
她一直是個獨樂樂不如衆(zhòng)樂樂的人,自己收穫了滿滿的幸福之後,就恨不得周圍的人都能如她一般幸福。
“有些事你大概不知情,其實皇上的靈柩回宮之前,我便隱隱猜到一切。那些日子,我?guī)缀跏且挂苟甲鲐瑝?,醒來後便嚎啕大哭一場?!边@段痛苦的往事對楊太妃來說是有些不堪回首的,她說話間隱隱帶了哽咽,“直到看到皇上的靈柩回宮,我便告訴自己,待送別了皇上,我便去陪他!”
蘇諾語面露不忍,脣角處緊抿,沒有說話。
楊太妃的聲音愈發(fā)地低沉:“我說過,無論如何,我對皇上的心意未曾改變。只要一想到從此以後再也看不到他,我便整夜整夜地難以入眠。所以即便我明知道貴妃的那些小手段,我也只做不知??舍醽聿恢醯模谷徊煊X到……”
蘇諾語愕然,她還以爲(wèi)貴妃的那些事兒楊太妃不知情呢,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卻甘願如此。
“很意外嗎?”楊太妃擡眼看她,“在後宮這麼多年,若連這些都察覺不到,那我豈非早已死了千百次?”
蘇諾語斂去愕然,平靜地看她。
“可唯有這一次,我心甘情願被她算計?!睏钐p聲道。
蘇諾語感慨:“這世間的事,卻偏偏是人算不如天算?!?
楊太妃點頭:“是啊,無論我也好,貴妃也好,都算漏了太妃這一步。後來太妃告訴我,皇上駕崩後,宮裡還需有人爲(wèi)他組織祭司誦經(jīng)。這大概也算是我餘生的樂趣吧?!?
蘇諾語瞭然:“能找到一件事做,也是極好的。如此一來,也算是成全了你與皇上的情意?!?
“說來說去,皇上這一生大概真心愛護之人,唯有你吧?”楊太妃問。
蘇諾語微微蹙眉:“我心匪石,從未轉(zhuǎn)也?!?
楊太妃真心誇讚道:“這話若是叫褚爺聽去,只怕是高興至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