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能再睡十二小時。”黑騎士立即打破了她們的期望。
“因為夢?”希塔里安問。
“那不是她的夢。”
她以為自己明白了。“是那本福音書帶來的夢境?是這樣嗎?”好像有條白骨魚從她眼前游過。希塔里安在夢境中見過許多尸體,再多看眼前這一個也沒什么。“我們經過了洗禮,不會再做夢了。”
黑騎士繞過她們,來到床尾。希塔里安習慣將床推到墻邊緊靠,來防止露絲在夢中滾到地上。她突然察覺自己剛剛確實擋住了姐姐。
“不是懺悔錄。”拜恩的領主告訴他們。“把這條狗弄走。”他的語氣不算友善,但怎么也要比和水銀領主對話時正常得多。
不知道他是否在說我們,希塔里安心想。不論這句話究竟有什么暗示,她都要留下來陪露絲。但決心才下,她發現莉亞娜女士和塞爾蘇斯先生立刻帶著穆魯姆離開了,禿頭撲到主人懷里,尾巴像根木棍一樣僵硬地拖在身后,它被嚇得就差眼含淚花了。沒人來管希塔里安,她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也是要解決的“問題”之一。
黑騎士要她到一邊站著,自己不知什么時候拿起一本書。開始希塔里安以為那是露絲的圖畫繪本——根本不是,她盯著書本的封頁,看見了熟悉的圖案和神文。懺悔錄。它自灰燼中重生了,夢魘也隨之歸來。
“別在這兒哭。”黑騎士命令,他才打開第一頁。
哭的不是禿頭,而是我。希塔里安趕緊地用袖子擦眼淚,透過朦朧的淚眼看黑騎士翻過書頁。她咬緊牙關,不敢發出聲音。領子上的藤蔓裝飾勾住了頭發,她不小心把縫線扯斷了。這是莉亞娜女士送給她的衣服,希塔里安沒想弄壞它。一瞬間,她似乎感覺在拜恩的美好生活也即將結束,眼淚無論怎么擦都止不住。
不能這樣,希塔里安心想,否則領主會砍我的頭。她知道四葉城的法律規定冒犯貴族的平民要么變成奴隸,要么被抓起來絞死。拜恩是無名者的王國,他們會怎么做?燒死我?
突如其來的問題拯救了她。“你的職業是它給的?”
“職業?”她囁嚅,“不,噢,是……我不知道……他們都說……?”
“我在問你,沒有他們。”
“我不知道。”她補充,“大人。”
將近一分鐘的沉默后,黑騎士才挑選好了她聽得懂的問題。“在你得到這本書的那天。”他說,“它有什么變化?”
希塔里安本來打算仔細回憶,以免出錯。結果亡靈騎士的目光轉過來,她脫口而出:“不是我得到它,是露絲把書撿回來的。”
我干嘛提起露絲?她為自己的怯懦愧疚,姐姐確實撿到了那本書,但是我同意把它留下來的。我給她講故事,我打開了夢魘的盒子。這些都毫無意義。就像她曾希望自己再也不做夢一樣。希塔里安只能相信火種的判斷,黑騎士是她的領主,不會燒死她和露絲,雖然他的裝扮讓她想起十字騎士。
“你不知道。”希塔里安的領主提煉出了關鍵信息。“那就是在她身上。你的職業是順帶。”
對方可不是她保持沉默就會主動解釋的人。你必須勇敢一些。“我不明白,大人,露絲身上有什么?與那本福音書有關?”
“她是無名者。”黑騎士回答,“懺悔錄才會找到她。”
看來拜恩的城主不像四葉城。莉亞娜女士說無名者都是兄弟姐妹,是靈魂的血脈親人,但黑騎士……換作炎之月領主和水銀領主,希塔里安都不會這么害怕。因為黑騎士是不死者領主,他是加瓦什的亡靈。這算是好的開頭?不。還不能確定。好運氣都是露絲的,希塔里安只能借其余蔭。
“露絲怎么才能醒過來?”
“她繼續睡也不會有危險。”
是嗎?她不會餓、不會無聊?姐姐現在已經很少尿床了,但希塔里安不敢保證她不會。“求求您,大人,請您讓露絲醒過來。”長眠不起不是稀奇事,神秘領域存在會說話的亡靈,恐怕也不多一個沉眠不醒的活人。
“我一直在這么做,你卻鍥而不舍的阻撓。”黑騎士示意她挪到椅子邊去,“這女孩被懺悔錄找到,是因為受到了神秘的吸引。她不是它的主人,只是一個載體,但也難免受影響。現在她通過神秘的通道進入了一個夢境,那個夢境不屬于她。她沒有鑰匙。”
露絲在做一個不屬于她的夢,希塔里安盡力去理解這句話。“那我要去找到鑰匙,對嗎?”
黑騎士沒說話。盡管他沒打開面甲,但希塔里安能夠猜到亡靈慘白的臉上明確表露出否認。他不認為我能找到鑰匙,她心想,其實希塔里安自己也這么覺得。
“您可以幫她嗎,大人?”
“你指的是砸開門?”
“怎樣都好,大人。”希塔里安不愿意讓姐姐睡下去。“或者干脆叫醒做夢的人?求求您,幫幫我們。”
她的祈求又換來了沉默。希塔里安開始熟悉跟亡靈對話的節奏了,黑騎士不愿開口——她見識過他銳利的口舌,因此只可能是他懶得理會。拜恩的城主憑什么要為兩個女孩大動干戈?其中一個還是個傻子。希塔里安也沒什么能為他做的。至于懺悔錄,希塔里安肯定自己知道的不會比黑騎士更多。
“我無法幫你。”終于,不死者領主回答了她,希塔里安卻覺得他在敷衍。直到他說出真相:“露絲·林戈特正在我的夢里。”
“您的夢?噢。可您還醒著呢,大人。”希塔里安不信。
“因為我在夢里做夢,所以我現在清醒。”黑騎士不理會她信不信。他的語氣重新帶上了譏諷。“夢里的我就不一樣了。”他不再接近露絲。“你最好去找專業人士,否則我只能把她變成死靈再還給你了。這樣什么病都能治好。”
“那……那我找誰呢?”
“最好是艾恩。”黑騎士建議,“夢境全是祂的領域。”嘲弄的聲音鉆出面甲縫隙。
但愿我找得到諸神。希塔里安再次咬緊牙關。
搬家沒有被突發事件耽擱太久,只不過需要搬走的東西多了一件。希塔里安坐在馬車內側,讓露絲的頭枕在膝蓋上。姐姐的身體隨著顛簸起伏,裙擺隔幾分鐘便會落地一次,她看上去好夢正酣。也許領主大人的建議沒錯。希塔里安指的是最開始的那個。現在才過了一天,露絲可以繼續睡下去,直到她所處夢境的主人醒來。總不會有人睡上幾星期吧?
她打開福音書。我曾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做這個動作,希塔里安心想。現實讓她明白,對未來下定論不管何時都是為時過早。
不管拜恩的天氣多么宜人,霜之月仍是霜之月,空氣十分寒冷。莉亞娜女士坐在她對面,蛇鱗圍巾掛在一旁。她渾身是汗,滿臉通紅。點燃火種那天,希塔里安和她跑過一整條街,當時她的反應都沒這么劇烈。
“你真的決定了?”盡管希塔里安的監護人竭力表現出鎮定,她也瞧得出她的不安。“領主不會欺騙我們,他認為露絲可以繼續睡下去,就說明她不會有危險。”
不會欺騙?黑騎士說那是他的夢,希塔里安很不理解這句話。“可是,露絲還有工作。”
“偵測站依舊會給她補助。洗禮沒有徹底解決問題,這是結社的過失。別擔心,我會找女仆來照料露絲。”
“要是露絲不喜歡一直睡呢?”
“黑騎士告訴你,露絲在誰的夢境里了嗎?”
“一個他認識的人。”這是她能給出的最準確的回答。
“太籠統了……那我們最好先去找職業與夢境相關的神秘生物,確認露絲不是在做一個噩夢。”
“就算是美夢。”希塔里安嘀咕,“也不能這么一直睡呀。現實才是真實。”
“是的,但真實不一定對每個人都有好處。”莉亞娜女士輕聲說,她的臉色慢慢好轉了。“你看,希塔里安,露絲她在外面玩可能會被車撞、找不到家,就算有禿頭保護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連我們平時都可能摔跟頭呢。可她在家里會很安全。夢中世界與現實不同,也許露絲身邊會有她喜歡的伙伴,而不是我們這些她理解不了的正常人。真實對露絲是沒有意義的。”
“我還是覺得她在噩夢里。”希塔里安捏緊福音書,她滿腦子都是血色河流中游弋的白骨。“先去診斷再說吧,如果、如果她喜歡在夢里,那就這樣也沒什么。”
“領主大人給了你這東西?”
“什么?”
“那本書。『懺悔錄』是件導致你和露絲逃亡的原因吧?你應該恨它才是。”
希塔里安臉紅了。“不。”她也很難相信這個事實。“他建議我讓露絲繼續睡下去,是我……主動把它要過來的。”
“他就這么給你了?”
“『懺悔錄』可以自己回到主人身邊,不會被我弄丟。”
“那你要這本書做什么?”
“我想……找到線索。”
莉亞娜女士嘆了口氣,目光仿佛在注視著不懂事的孩子。希塔里安突然意識到,也許領主也是這么想的,他把我的努力視作不甘心的無理取鬧。
可她竟難以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