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滾,卷著墨色的濃黑遮天蔽日,大風掃起枝頭與地面上的樹葉,吹散飄轉在半空之中,猛然間,狂風從四方席卷而至,剎時間雨散云飛,驚雷嘹亮天空,映出紫白兩色閃電,如萬馬屯空,壯闊撼動乾坤,龍騰鳳舞,急雨傾盆而下。
此時非游日,但為好眠天,只是窗前憑燭對著窗格的遙汀,沒有那么好的興致誰上一覺,面色在燭火下鍍著一層柔和,眉目秀如黛,靜若水,可卻帶著一點的凄清顏色,疼惜的看著趴在自己腿上的雪獸。
似乎能夠覺察到遙汀的心事,雪獸習慣性的將小腦袋往遙汀手上蹭了幾下,抬起一雙紅色的眸子,仰望著遙汀,好像是在詢問遙汀一般。
遙汀笑笑,用手指在雪獸下頜處左右轉動,來回撫摸,雪獸舒服的閉上眼睛,四只小爪子收攏在一起,乖乖的趴了下去,而雙眸中間的碧色圓點,也隨即消失。
白雨跳珠啪啪濺落,不成章法的東奔西闖,左一下稍事敲擊,轉眼間,又是右一下的重重垂落,聽不出來風向,只知道雨勢急勁,奔突吞吐。
突然間窗閂響動,遙汀正要抬眼望去,卻覺得眼前一團漆黑,溫暖的觸感圍在眼眸周遭,耳邊有暖融融的氣息,只聽得一個聲音問道:“猜猜我是誰。”
能有膽子進入這個院落的已是少數,而能輕易進來的,又更是只有一個,遙汀不想和他比誰更幼稚,并沒有立時回答,靜下心來,倒是聞到混合著水汽的陣陣花香。
“好香的味道,主上帶來的是什么花兒?”遙汀將手上移,輕輕扣住遮了她眼睛的雙手,因著法天并未有心不放,她雖然沒有用上力道,只是將手往外一撤,便將眼睛上覆著的雙手除到了一旁。
反握住遙汀雙手,法天說道:“你的鼻子還真是靈敏,喜歡么?”說著望向遙汀身體左方,遙汀跟著他的目光看去,案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只大肚的白底紫花瓷瓶,瓶頸上面的紫花要更小些,形成了一組組細小的紫色碎花圖樣,頸中插有兩類花朵,一類花朵大開大合,形如雙手聚攏擎托,色澤亮白,香氣清幽淡雅,而另一類花朵瓣瓣纏繞,其色嫣紅嬌艷,其氣馥郁芳菲,一白一紅兩種花朵之間,還點綴著無數細碎的白色小草,雖然太過細小,但圓圓滾滾的散落在花葉之間,也是美好秀氣的玲瓏別致。
自來花卉被廣為吟詠,又是有無數詞客騷人以之寄性詩詞,抒發心中情懷,筆墨丹青中自然亦獨有花卉一項,遙汀在人世時候由舅舅親自教習繪畫,雖然不能游歷遠行,但也見過不少紙張上畫著的花朵草木,可于眼前這兩類花種和一類小草,倒是頭次見到。
花葉上還滾著雨珠,輕盈透明的水珠頑皮的搖擺小手,撓著花葉的癢癢,花葉便不可抑制的微微搖晃,像是正在被水珠胳肢,止不住的放聲大笑。
見花葉可愛,遙汀伸出手去,拿起瓶中的一只白色花朵,放到鼻前嗅了嗅味道,回身問向法天:“這是什么花兒?倒是從未見過。”
“這花兒名叫暇雪,那種名為炙焰,全都只是長在鳳竹土壤覆蓋的三丈之間,我想你未必見過,就帶回來給你看看,”說話之間,法天又從紫色瓷瓶中拿出一支炙焰,一同放在了遙汀手中。
“我在人世時候,家里的后院也種著竹子,因是地處北方,所以只能種些耐寒的品種,并沒有南方竹子的品種那樣繁多,竟也真不知道,原來竹子下面還可以長著這類花種,”法天不喜歡她稱呼他為主上,更不喜歡遙汀自呼為‘屬下’,每次遙汀私下里以‘屬下’對己自稱,法天都會不厭其煩的反復更正,遙汀沒有辦法,也只好和她約法,私下里只是說‘我’而已。
“人世的話,無論什么竹子下面,都不會有暇雪和炙焰的影子,這兩類品種,只生長在鳳族的鳳宮之中,于人世之中,都稱不上絕無僅有,應該是絕對沒有,”法天回身去屋內雪獸睡覺的籃子旁邊,拿過雪獸那洗得干凈亮澤的橢圓形水盆,從遙汀手中取過‘暇雪’和‘炙焰’,搓落花瓣,放到水盆之中,倒了些清水,又從桌案上取過一支粗筆,翻到筆管那面,細細的研磨起來。
幽冥司中其實也有不少品種的花花草草,還有專門的鬼司花匠負責打理,法天并不喜歡賞玩花卉,遙汀自然從未見過法天做這搗花的事情,本來是想開口問他緣由,腦海中突然電閃而過,想起法天似乎話中提到‘鳳族’二字,不由有些愣住。
那次她和林笑川初次見面,林笑川告辭之后,洛涯便來到司書殿中,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就開始抱怨自己走了好久的路,已經渴得要死,當時鬼差都聚攏在他們的房舍之中,遙汀也沒個使喚的丫鬟,便自己去房中為洛涯取茶泡水,雪獸也一并交由了洛涯暫且照顧。
沒成想再度回到客房時候,林笑川已然再次來過,并且拿來了說是三天后方才送來的解毒丹藥,遙汀本想問問洛涯,怎么后來一直不見,究竟去了哪里,誰料到洛涯倒是對雪獸中的毒十分好奇,追究問個不停。
終于將雪獸的問題交代了個明白,洛涯還是不等遙汀開口,又問起了遙汀的近況,諸如她是否有被要法天欺負,如何做上了司書,像足了來看妹妹的娘家哥哥,還拍著胸脯振振有詞的對她保證,要是法天膽敢對她無禮,他肯定會為遙汀好好的教訓法天。
別的遙汀不敢保證,但是論起洛涯和法天的能耐,她并不認為洛涯有本事制住法天,否則遙汀也不用這些日子始終待在法天身邊,洛涯而今才能脫身前來看她。
不管怎樣,比起在遙汀心中的分量,始終還是洛涯重些,她不想洛涯有絲毫危險,便是只報歡喜,沒有說出一句一字令洛涯擔心的話。
那天遙汀原是想留住洛涯吃飯,可是洛涯竟被派來的族中侍童叫走,看起來洛涯似乎是很大的不情愿,但也是一副沒有辦法的樣子,只得隨著那侍童一起走了。
除了第一天送她到這司書殿內,法天就有幾日沒有現身,本來他不來,遙汀心中是有些輕松的,可是因想著向他問起洛涯的事情,便又不得不多了一些企盼,但后來接著便是弘禮的消失,殿內放著成堆的事務要做,她又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便將洛涯的事情暫且拋到腦后,全身心的放在司書殿的一應事物之上,沒日沒夜的忙著,也只有法天偶爾到來,遙汀才能真正的歇歇。
時日一長,遙汀也就有些淡忘,今日法天主動說起鳳族二字,遙汀才又想起洛涯那天的表情,便問向法天:“主上去鳳族,是為了什么事情?”
“是為了采這些花草,”法天已經碾好了‘暇雪’和‘炙焰’的花瓣,又從花瓶中拿出了兩支白色小草,放到水盆之中,輕輕的碾展起來。
“這些花草有什么奇特的功效?”她在天界墨訓仙宮中的時候,法天和洛涯很少照面,但是只要是同在一處,不消說沒什么友好的話說,而且他們之間,好似有些互看不順眼,大概只是顧及遙汀也在,這才沒有大的間隙,都算不上是點頭之交。
“有解毒的作用,我見你一直擔心雪獸,便采來了‘暇雪’和‘炙焰’,這兩種花分開來只是觀賞之用,但一經混合,便有了消去百毒的功效,再加上這種伶仃草,就更是奇效非凡,只是雪獸中的毒太過奇異,它們也只能緩解而已。”
法天滿口中談的都是花草的解毒功效,遙汀心下微微嘆氣,知道法天并不想提起鳳族的事情。
如今她與法天已經相識一年有余,本以為隨著時間流逝,法天會漸漸淡了對她的心思,可是如今哪怕她口中說出一個男子的名字,也會令法天有些介懷,如白秋意、秦子沐那類法天熟悉掌控的還好,只是洛涯與法天似乎一向不睦,遙汀內心踟躕,不知該不該開這個口。
法天碾著花瓣白草的間隙,抬頭望了眼遙汀,見她神色見有些遲疑,知道她心中想著什么,雖然不想和她此時談起那事,卻又擔心她郁結于心,對身體不好,微笑著道:“我見到了洛涯,他一切安好。”
抬起頭望向法天,遙汀似乎有些不可思議,沒想到他竟然會主動和自己說起洛涯,法天說話時仍在碾動筆管末端,花草隨著長時間的碾展,已經糅合到了一起,花汁草液雖然只有白紅兩種顏色,經過混合,竟然是一種淡紫色。
“和你今日穿的衣衫顏色,竟是十分相像呢,”法天將水盆舉起,隔著些距離,平端到遙汀眼前,讓她看水盆中的顏色,繼續說道:“這里共有三十朵花,六十支草,每日如此法研磨,令雪獸喝下,即使不能安然續命,起碼三五年內,也未必會有事情。”
“那如果雪獸繼續服食,會不會有徹底解毒的可能?”本來遙汀已經做好了失去雪獸的準備,可是聽法天如此一說,她便又燃起了希望。
法天搖了搖頭:“這個很難,畢竟‘暇雪’和‘炙焰’,三十年才開一次,而伶仃草,別看毫不起眼,要有六十年才開一次,每次花開草綻,白紅兩色花朵只是共有三十朵而已,而伶仃草,也不過是六十支的數目,再沒有更多了。”
“這些花草如此名貴,鳳族那么輕易就給了主上?”
輕手拂過遙汀發絲,法天笑著道:“你這樣問,我會以為,你很擔心我,”說完見遙汀低下頭去,法天也就不再說笑,平和的說道:“用這些花草換他一族的平安,其實他賺得大了。”
遙汀抬頭,四目相對,隱約覺得,法天話中的‘他’,指的肯定不是洛涯,卻又不好相問,只是稍有些迷惑的看著法天,法天溫柔的說道:“你聽,雨聲小了。”
淅淅瀝瀝的小雨,輕輕的舔著窗紙,不復方才雷鳴轟然的可怕之聲,此時輕慢的揮灑天地之間,有了幾許女子的柔婉。
“是啊,雨聲小了呢,”遙汀推開窗戶,細如絲線的涼雨,微微的點染在他們的面頰上面,帶來了幾絲涼爽。
“我以為,你會怕驚雷之聲,”法天眼睛望著窗外,花圃中落了滿壤繽紛,雨打落英。
“所以主上才來這陪我?”遙汀伸手摘下隨風飄落到法天發絲間的一片綠葉,用玉手夾著,仍舊拋回了窗外:“我習慣了,小時候一邊讀書,一邊聽著雷鳴,也就不怕了。”
法天伸出手,緊緊握住遙汀雙手,遙汀回頭笑笑,眼眸又是看向窗外,嫣然而笑:“主上你看,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