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仍在淅瀝瀝的下著,膠著于天地之間,甩不斷的透明色連線。
目光越過佳璃,遙汀看向法天:“可不可以,選擇手下留情?”
佳璃以為遙汀在和自己說話,剛要回話,卻聽得身后有一個男子的聲音,低沉而充滿了威懾:“給我個理由。”
佳璃修為數(shù)百年,五感敏銳,卻從未遇到過眼下的此種情況,聽著聲身后的聲音,離著自己,其實頗為相近,但是自己卻未發(fā)覺,想到此處,佳璃心中登時慌張起來,就連逃開也是忘了。
隔了一會兒,她緩緩的回過頭去,對上法天雙眸,竟然身子極度僵硬,完全動彈不得,身體中的每一根汗毛,全部整齊的倒立在了皮膚之上,叫囂著恐慌。
閱人無數(shù)的佳璃,見過的男子,足有萬千,卻都不如眼前男子的氣度儀容,多一分即是硬朗而少一分便是陰柔,但如此俊朗的面容,竟然有著令她望之膽寒的氣場。
只掃了她一眼,法天仍舊望著遙汀,語氣中混雜著擔心的責備:“你答應過我,絕不只身犯險,遙汀,你食言了。”
遙汀認錯不夠誠懇:“我畢竟是幽冥司的司書。”
佳璃的眼珠晃動了幾下,有些不可思議的樣子:“你竟然是幽冥司的司書,你是鬼仙?”
遙汀飛過厲眼一記,那意思是‘你給我閉嘴’。
抿著薄唇,法天不出聲的望著遙汀。
遙汀覺得有些挫敗,不如法天用心,自己又不夠狠心。
嘆了口氣,遙汀身子下沉,是要給法天跪下行禮。
衣袂翻飛,法天扶住遙汀的臂膀,將她固定在身前,語氣中全是了然:“你是在逼我。”
遙汀把頭微微低下:“屬下逾越了。”
手臂上的力量又加重了幾分。
微微苦笑,遙汀抬頭看著法天眼眸:“我錯了,是我錯了,好不好?別為難我,也放過自己。”
看到她的眼中寫滿了疲憊,法天突然有些心疼:“那個妖鬼竟然挾持司書,罪無可恕。”
遙汀搖搖頭:“她不知我是司書,也沒有挾持我,我們離的這么遠,怎么能有脅持一說呢。”
嘆了口氣,法天的手,從遙汀的臂膀一路下滑,蕩過遙汀手掌中的紋路:“隨你好了。”
閃個身形,遙汀到了佳璃面前,望著尤在困惑中的佳璃:“考慮好了么?”
佳璃望向遙汀,眼神中迷茫失魂。
遙汀只好解釋:“回冥司吧,你已死了許久了,人世這種地方,不是你該久留的。”
“讓我回幽冥司?你不殺我么?我……”,佳璃咬著嘴唇,知道自己一定逃不脫了:“害過很多人的,雖然被我害的人,很多都是壞人,可是……”
打斷她的話,遙汀笑得有些寒涼:“我不殺你,自然有懲戒宮將你收押,離開人世吧。”
佳璃眼中有些討好:“你也不打算放了我?”
這話問得有些可笑,遙汀卻是知道她的心境,笑不出來,可是說出來的話,也不像是安慰她的:“佳璃,你這話問的,挺有意思的,為了自身的修為,毀了多少的性命,你還記得么?連你自己也說,被你害的,仍是有好人的。”
有些失神,佳璃恍惚言道:“你指責別人的時候,也是這么溫和么?”
遙汀笑了:“我不過是在陳述事實罷了,沒有什么資格自責你,說實在的,那些好人有多好,其實也是很難說的。”
歪著頭,佳璃仍想不出個所以然,便索性不再去想,只是覺得,遙汀很奇怪,她的心思,竟如汪洋一樣深沉,既然自己已經是這樣了,多想也是沒有用,只是有些擔心玲玲:“那玲玲呢?你也會將她交給懲戒宮么?”
望著躲在青石后面瑟縮發(fā)抖的玲玲,遙汀聲音夠炎涼:“你覺得呢?”
佳璃咬了咬嘴唇:“她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放過她吧。”
“有好處么?”這話來得十分突兀,法天一時聽了,覺得稍微驚訝。
佳璃皺緊了一雙秀眉,看似下了好大的決心,從頸項上取下一塊玉訣:“這是我無意得到的半塊玉佩,雖然只有半塊,但可是奇珍的,這個給你,放過玲玲吧,她沒做過壞事,也沒害過人,只是為了我開心,才將人引來的,但是每次她引來的人,我都沒有想害的,就是擔心……連累她。”
“那我應該覺得榮幸了,”遙汀看了一眼玲玲,回眸看著佳璃:“我是第一個?”
“是啊,覺得有些可惜呢,如果這么放了你,”佳璃滄桑的笑笑:“規(guī)則這種東西,果然不能輕易改變的,真危險啊。”
遙汀沒有說話,只把半塊玉訣放在手掌上,這是一塊玲瓏暖玉,質地渾厚,卻很有些蒼涼的質感,玉訣表面,有著一道非常細微的劃痕,像是曾被指甲深深的劃過。
多說無益,遙汀抬起手指,在空中畫上一朵枉生花,紫色的花海,瞬間染成了血紅的琉璃色,漫延成一片觸目驚心的丹彩。
花朵很美,花朵的邊緣,鍍著一抹濃重的黑,這么美的花,法天也是首次見到。
枉生花勾畫完整的時候,佳璃覺得,自己的身體,正被不斷的撕扯,四面八方狂沙肆虐,烈烈鼓蕩,卷起一層層絕望的殺氣,血霧纏繞著暮色中最后一縷濃重的胭脂紅,一并掩埋在寂靜當中。
法天來到遙汀身后:“你就這么把她送了回去?太便宜了。”
“懲戒宮里自然會有一個說法,”遙汀回身笑笑:“主上也該得饒且饒,”說完這話,她即向著玲玲的方向走了過去。
方才那個活潑好動的孩子,此刻眼神當中,充滿著狂風暴雨般的恐懼,身子抖得如秋雨中的枯葉,縮成小小的一團,恨不得能夠鉆到地里面。
遙汀把手放在玲玲的頭上,聲音泛著柔和:“不用怕,一切都過去了。”
玲玲醒來的時候,室內泛著銀月的光澤,鋪灑了滿地。
坐在窗前的遙汀并未回頭,聲音在夜色當中,聽來十分的飄渺:“玲玲醒了?”
光著腳丫,玲玲走到遙汀的身邊,在遙汀的身上像小狗一樣的蹭了幾下:“姐姐,娘親對我很好的,只是不許玲玲吃人。”
摸著玲玲的發(fā)髻,遙汀輕語:“這樣啊。”
玲玲怯怯的問道:“玲玲還會見到娘親么?”
遙汀選擇了一種坦誠的說法:“見不到了。”
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玲玲圓圓的小臉往下淌,遙汀伸手擦拭,安慰玲玲道:“娘親覺得玲玲長大了,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幽咽的抽泣聲,在沒有燭火的室內久久盤旋,間或伴隨著一聲一聲的哽咽。
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遙汀笑著道:“玲玲有沒有想過,如果再次投胎的話,想投到什么樣的人家?”
玲玲含著自己的手指,童聲牙語:“玲玲不想做人了,娘親說做人太累了,玲玲想做一只小鳥,自由的在天空中飛來飛去。”
遙汀笑著點點頭:“這樣啊,那玲玲就做一只小鳥吧,可以長著一雙翅膀,翱翔八方。”
聽到遙汀的話,玲玲笑得沒了眼鏡:“恩,好啊。”
往年中元鬼節(jié),法天離開的日子,幽冥司中的風氣,都會有一些懶散,今年不同,卻是出奇的繁忙。
先是泰山殿秉筆判官需要每日對法天報備,接著又是妖鬼佳璃被幽冥主擒獲,最后洛涯還給陸緒那里領去了個女童,陸緒不懂,洛涯講給她,是個引童,并且指定,要給帶來的那個孩子投生成鳥。
于是陸緒愁眉苦臉的對著禽鳥族冊研究,整整折騰了五日。
生死簿記錄魂魄生平過往,但人神鬼妖的記錄方式都是各有不同,佳璃死后從未魂回幽冥,因此并未先入懲戒宮,而是在司書殿內備錄了半日,她很溫和,眉目低低斂著,撇去了塵世的喧囂。
看過了佳璃的生死簿,洛涯沉吟了片刻,并未令云逸收錄于文書庫中,隨手放在了遙汀的桌案上,又再次隨手的壓上了鎮(zhèn)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