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如令連嘆三聲,向眾學子宣布言先生年事已高,辭去書法先生一職,書法課無限期暫停。
孔如令看向一副事不關己的公孫妤,雖說莊磐深明大義地把所有罪責擔下,可這樣的事情明顯是儀和公主的手筆,也不知老言是怎么惹了這位刁蠻公主,落得如此下場。
然而在阿妤看來,言先生一把年紀早該頤養天年,她已讓大皇兄派了醫官去照料,言先生的身體一定會更勝從前。至于莊磐,要不是他把自己誑到樹上怎么會弄成這樣,受罰是應該的。
莊磐對于打掃茅房這個懲罰似乎沒有什么意見,每日時辰一到就拎著刷子和桶去了茅房??墒前㈡グ偎疾唤?,何以他每日打掃茅房,身上還能有淡淡的杏花香。
有一天,孔仲旗幫她解開了這個謎團。
孔仲旗當著書院所有先生和學子的面,義正言辭指責莊磐收買學子李江代他打掃茅房,言語間萬分憤慨,好似莊磐做了什么十惡不赦之事。
“茅房洗得干凈不就好了?!鼻f磐從容說道,毫無悔意。
“你犯錯受罰,豈可找他人代勞!”孔仲旗厲聲說道。他吼這一句話的時候阿妤就在他旁邊,那一嗓子快把她耳朵喊聾了。
阿妤揉了揉耳朵瞪了孔仲旗一眼,站出來拱手道:“學生以為,一則莊公子的責任在于將茅房打掃干凈,而現在茅房很干凈。二來,李江家中困苦,莊公子給了他一個自食其力的機會。所以,莊公子沒有錯。”
阿妤指著孔仲旗繼續道:“反而你,是非不分,是為不智;不顧同窗之誼,是為不義;打擾先生們午休,是為不孝。”轉而又向孔如令道:“先生賞罰分明,相信會有決斷。”
孔如令看著阿妤那令人膽寒的笑臉,冷汗直冒,這分明就是威脅。
孔仲旗被阿妤這個小丫頭指著鼻子數了三宗罪臉色很不好看,一心以為孔如令這個叔叔會給自己撐腰。卻聽孔如令清了清嗓子道:“誠如宮妤所言,莊磐無過無錯,孔仲旗小事化大,罰去廚房幫李大娘洗碗半月?!?
說罷便匆匆遣散了眾人,被阿妤盯著看實在不自在。
門口,莊磐攔住了阿妤。
“多謝姑娘出口相助?!鼻f磐拱手稱謝。
“不必客氣。”阿妤對莊磐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差,只是看不慣孔仲旗而已。
阿妤說罷便要走,莊磐又攔住了她:“聽聞姑娘也是外地來的,明日是中秋,不如我們……”
“我有勤表哥,不用和外人共度中秋?!逼鋵嵃㈡ズ懿幌胩崞鹬星?,她想她父皇了。
“那姑娘就當可憐我孤苦伶仃,陪我吃個月餅吧?!?
“我和你非親非故,為何要可憐你?!卑㈡P長而去,以免讓莊磐看見自己發紅的眼睛。
其實阿妤不想在平原侯府過中秋,平原侯整天板著臉,每次見到自己都要行個大禮,蕭韻更是一直和她針鋒相對。她想見大皇兄,想吃大皇嫂做的雙黃蓮蓉月餅。
“??蚁牖貙m。”
??驳伢@出一身汗,忙勸道:“公主使不得,宮里的人都認得公主,當中難保會有遼國細作。若讓遼人知道公主沒有去守靈,怕是會借機興兵?!?
阿妤何嘗不知道自己不能回宮,她只是想借海葵的口讓自己死心罷了。
“海葵,你有家人嗎?”
海葵愣了愣,如實道:“奴婢還有一個弟弟,住在京西舅舅家里。”
“你回去陪弟弟過中秋吧?!北驹撌侨嗽聝蓤F圓的日子,自己不能和家人聚天倫,何苦拉著海葵一起受罪。
“這怎么行?!焙?斎幌牒图胰艘黄疬^中秋,可是,“奴婢負責保護公主,寸步不能離的?!?
“我說行就行。侯府守衛森嚴,你放心回家吧?!?
“可是……”
“這是本宮的意思,你敢不從?”阿妤厲聲說道,海葵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回了平原侯府,阿妤連珍珠也一并遣回了家,獨自在屋里練書法。
今夜是迎月,月光格外明亮,阿妤把窗戶全部關上,又點了許多蠟燭,要讓燭光亮過月光。可是這樣自欺欺人反倒時刻提醒了她中秋將至,最后,阿妤放棄了。索性推門而出,賞月去了。
以前每逢中秋宮里都會辦宮宴,一家子坐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天下再沒有比她們家還大的人家了。
明月依舊,父皇卻已仙游,不知此時此刻父皇是否在天上看著自己,已貴為一國之君的大皇兄是否還在為國事忙碌,幾個離京就藩的皇兄身體是否康健,兩個遠嫁的皇姐日子過得是否順心。
阿妤突然發現,她的親人都分隔得好遠,離得最近的大皇兄卻是在她回不去的皇宮。她很想望一望皇宮的飛檐,可是平原侯府連個閣樓都沒有,旁邊那棵老槐樹還算高大。
阿妤好像對爬樹很有天賦,手腳并用很快就爬到了槐樹上。
槐樹樹枝層層疊疊,阿妤看不見皇城。侯府外墻就在旁邊,阿妤便躍到墻上,攀著樹枝站起來遙望宮城。
以前住在宮里的時候總是想方設法要溜出來,如今身在宮外卻是想回也回不去。阿妤抬頭望月,果然是每逢佳節倍思親。
“月餅做好了嗎?快端去小花園,小姐在催了?!?
樹底下兩個下人正在說話,她們口中的小姐一定是蕭韻,中秋都還沒到,可真是饞嘴。
“哎呦,還早著呢,突然說要吃月餅,這也缺那也缺的,可忙死我了。”
“還不是那個表小姐,中秋節還住別人家里,世子也是想一家人好好過節,才會提前要在十四賞月的?!?
原來是她妨礙人家過節了,蕭韻不喜歡她是意料之中,可是阿妤沒想到蕭勤也會這樣待自己。阿妤的眼淚向來是召之即來,坐在墻上吧嗒吧嗒掉起了淚珠。
“你干嘛呢?”
云憑騎馬路過,他的馬很高,人也很高,和墻頭的阿妤只差了一臂的高度。
阿妤冷不防地被嚇了一跳,一個沒坐穩跌到了云憑的馬上。
“你干嘛?”云憑低頭看她,又問了一遍。
阿妤掛著淚珠的眼睛楚楚凝望云憑,什么話也沒說,越哭越厲害。
“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卑㈡テ怀陕?。
“你不回平原侯府還能去哪?”
阿妤這才發現,偌大京城她無處可去,這下哭得更兇了。云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可他不會勸人,只能由著她哭。
直等到阿妤哭累了,口齒不清地問了一句:“你要去哪?”
“上墳?!?
阿妤怔住了,也不哭了。只聽云憑解釋道:“明日中秋,我提前去陪亡母過節?!?
“我也去?!?
“不行。”
阿妤又開始落淚,含糊不清地說自己沒地方去,勤表哥不要她了,她孤苦伶仃的好不可憐。
云憑吸了一口冷冽的寒風,早知有此一遇就改換條路走,眼下只得帶她同去了。
阿妤收了淚水,她長這么大還上過墳,在他們家那叫皇陵祭祖。
云憑揚鞭策馬,寒風呼嘯,阿妤往云憑懷里湊了湊,云憑沒有躲,阿妤很開心,覺得今晚的月光總算沒那么刺眼了。
可是,上墳好像不是什么好玩是事情,尤其是在這大半夜的。荒山野嶺,矮墳參差,不時還有寒鴉掠過,喊上幾聲助興。
阿妤死死拽著云憑的衣角,眼淚就要下來了,簡直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更糟的是,有一只不知死活的烏鴉正把屎拉她鼻子上了。
“啊——”
一聲尖叫響徹墳間,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云憑揉了揉耳朵,幫她把鼻頭的鳥糞擦去。
月光之下,云憑棱角分明的臉顯得越發俊逸。阿妤看得人也恍惚了,一時間便忘了要將那烏鴉誅九族了。
云憑掄起袖子把云夫人墓旁的雜草一一拔除,阿妤也掄起袖子幫忙。可是那些草長得很粗壯,她拔不動,略一思量便掏出一把小匕首開始挖地。
挖著挖著阿妤看見了一條黑不溜秋、細細長長的東西,已經被匕首割成了兩半居然還會蠕動。阿妤好奇心起又把它切成四段,它竟然還在動。
“那是蚯蚓?!?
云憑的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阿妤有點不悅,她堂堂公主不認識區區蠕蟲有何奇怪。
阿妤把四段蚯蚓挑到一邊,繼續挖野草。
云憑坐在墓碑旁,一點一點擦去碑上的塵土。阿妤湊過來幫忙,云憑冷冷道:“不用了,我母親不喜歡別人碰她?!?
“別人碰她的時候她會躲開嗎?”
“會?!?
“可是她現在沒有躲?!?
云憑語塞,由著阿妤繼續擦拭墓碑,心里念叨著:伯母你好,我叫公孫妤,你可以叫我阿妤。我很喜歡云憑,你不會反對的是吧?
阿妤覺得,現在還缺一杯茶。
云憑遞了水囊給她:“天冷,喝點酒暖身吧?!?
阿妤接過水囊,以酒代茶不知云夫人介不介意。
“不會喝酒?”云憑見她看著水囊發愣便問道。
“才不是?!卑㈡ヅe起水囊,“伯母,阿妤先干為敬?!闭f著便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然后很艱難地咽了下去。宮里的酒不是這個味道。
阿妤把水囊還給云憑,這個味道她不喜歡。
云憑喝著酒不說話,周遭安靜得令阿妤頭皮發麻,阿妤開始沒話找話,試圖讓自己不那么害怕。
“你娘好看嗎?”
“我沒見過她。”云夫人難產而死,墓碑上分明寫著生卒年月。
這才一句,阿妤就說不下去了。
過好一陣子復又問道:“你為什么要上書院呢?”
“求學。”云憑不假思索。
阿妤才不信,云憑七歲能詩九歲能賦,入學時已是滿腹經論,考科舉都綽綽有余。又道:“其實吧,天下也沒那么多仗要打,為什么你當初不接受了先皇的封賞,再到書院讀書呢?”
“食君之祿就要擔君之憂,豈可兒戲。”
阿妤還要再說,云憑遞了個月餅給她,擺明了要塞住她的嘴。不過阿妤確實餓了,有什么話等吃了月餅再說也一樣。阿妤咬了一大口,是蓮蓉月餅,沒有蛋黃,味道也沒有大皇嫂做的好吃。
“這是你做的?”
“是小茹做的。”
一聽是出自李香茹之手,阿妤不禁有些嫌棄,沒有再吃。
也不知是阿妤心里膈應還是這月餅不干凈,阿妤肚子疼得厲害,卻又不敢打擾云憑,只能咬牙忍著,也不再和云憑說話了。
不知過了多久,云憑大概是覺得阿妤安靜得不太尋常,總算從月亮那把注意力移到了阿妤發白的臉上,“你不舒服嗎?我送你去看大夫?!?
云憑扶起阿妤,卻發現她衣裙上有一片血跡。
“受傷了?”
阿妤尷尬極了,沒想到她和云夫人初次見面就如此失禮,而且云憑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