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絲絲細雨若有若無,偶地隨風飄到阿妤臉上。
蕭勤在阿妤身旁坐下:“順天衙門那邊我父親已經壓下了,此事不會張揚開。”祝學聞在衙門那兒報了案, 若真要查起來阿妤的假身份很快就會曝光。
阿妤嗯了一聲, 以平原侯的手腕處理此事不難, 如今讓她煩心的是鐘馨書。
“我已經派了人去查鐘馨書的底細, 不過她行事很謹慎, 暫時沒能查出什么。”
“我還是想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陷害我。”在那日之前她和鐘馨書的關系一直不錯,馨書的陷害來得太過突然,她想不出馨書這樣做能得到什么好處?
“也許她是遼人, 想逼你退學回宮。”這是蕭勤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
阿妤沉吟,轉而搖頭:“如果她是遼人, 那她為何不直接拆穿我的身份?”
正說話間, 屋外丫鬟傳話, 杜珩來了。
杜珩撣了撣身上的雨水后走了進來,問候阿妤:“你可還好?要不要陪你下兩局棋解解悶。”想想以后少了阿妤這個同窗, 杜珩也覺得有幾分惋惜。
阿妤抬頭凝視杜珩:“你相信是我放的火嗎?”
杜珩遲疑,他和阿妤相識的日子雖不算長,但交淺言深,不是他不信阿妤,只是他不想懷疑馨書。阿妤見狀微感失望, 也不再多言。
“難道你對鐘馨書一點懷疑也沒有嗎?”蕭勤忿忿, 杜珩深陷情網正是當局者迷, 鐘馨書的身份多有疑點, 今日陷害阿妤, 難保他日對杜珩不利。
杜珩容不得任何人質疑馨書,也不欲與蕭勤這個多年的好友爭吵, 轉身正要出門正見云憑站在門口。
“鐘馨書確實說了謊。”云憑入屋,看著杜珩道,“廚房的李大娘說曾親眼看見宮妤把手帕給了她。”
“怎么會?”杜珩仍是不信,“馨書沒有理由撒謊,更沒理由燒了祝學監的屋子。”
“這就要問她了。”
杜珩一摔袖子沖出屋外,云憑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有些話該由當事人來說,但愿杜珩知道真相之后可以清醒應對。
大雨滂沱,杜珩冒著雨在馨書家門外敲了許久,鐘馨書緩緩打開了門,淡藍紙傘下的清秀臉龐漸漸鋪開。
隔著雨簾,杜珩看著她,滿目深情,原有千言萬語要問卻始終不忍開口,也許永遠沉浸在欺騙里會比知道真相更好過些。 Wωω ⊙ttκǎ n ⊙c o
“對不起。”鐘馨書未語淚先流。早晚會被揭穿的事情,何苦再瞞他,長痛不如短痛,“杜公子,能不能進屋坐會兒,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杜珩和馨書對面而坐,馨書低頭垂淚。杜珩沒有催促,只是靜靜看著她,也許今日之后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這樣看她了。
鐘馨書想了許久才決定了從何說起:“小的時候,我家里很窮,爹娘為了養活弟弟便把我賣給了鎮上的一個大戶作丫鬟。沒過多久,那戶人家也沒落了,于是,又把我賣到了如意坊。”
聽到如意坊三個字時,杜珩不禁一凜,如意坊是名揚京城的青樓。
“如意坊在鄉下有個院子,我就是在那里長大的。院子里有許多姐妹,我們的日子很苦,每天都要學很多東西,學不好就會挨餓、挨打。但是怎么苦也比不上十三歲之后要進如意坊……賣身。”憶起過往,思及將來,鐘馨書泣不成聲。
“一年多前,書院開辦女學,坊主從院子里挑中了我,讓我隱瞞身份入學,希望三年之后用女學子的身份招攬更多客人。當時我很高興,這樣至少可以拖延三年。我從來不敢奢望自己這樣的身份還能有一個什么好歸宿,何況是你。”
“不要再說下去了。”杜珩溫和打斷,馨書的每一個字都像針刺在他的心頭,他相信馨書心里一樣不好受。
屋子里靜了半晌,杜珩一直看著窗外的飄雨。他也曾想過馨書對自己有所隱瞞,但這結果卻是他沒有想過的,更是承受不起的。他可以不顧自己的聲名,但是他不能犧牲整個穆國公府的名譽。
過了許久杜珩才開口問道:“為什么要害宮妤?”
“我也不想這樣。”馨書深深吐納,她何嘗想陷害自己的朋友,“是路雅逼我的。”
那日孔如令大婚,路雅原本追逐著阿妤,見公子憑在與她說話便躲在角落偷聽,得悉公子憑疑心鐘馨書的身份,又想起此前曾聽自己那個流連秦樓楚館的哥哥提過,如意坊暗插了人在書院里,心下篤定鐘馨書就是那人,于是便借此要挾馨書嫁禍阿妤。
屋子再次陷入沉寂,直至更夫敲響了二更天杜珩才告辭離去。馨書望著空蕩蕩的屋子獨自淌淚,杜珩再也沒有說什么不顧一切和自己在一起的話,但是也沒有讓她去自首。能得到杜珩這份情意已是她在書院最大的收獲,早晚會被揭開的真相,何苦為了圖這一點時間讓杜珩厭惡自私的自己。
平原侯府里,云憑和阿妤單獨在屋中對弈。
阿妤從云憑口中知道了馨書的身世后心情抑郁,被好友欺瞞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受,而她自己也一直欺瞞著別人,不知等以后云憑他們知道了她的身份后會怎么想。
“你猜,公子珩會不會怪馨書。”阿妤摩挲著棋子,心中惴惴。
“之和的性子,縱是你捅他一刀他也不忍怪責半句。”
“那若是你呢?”
云憑遲疑,目光不離棋盤:“不會是我。”
阿妤不解其意,卻也不欲深究。
“你還想回書院嗎?”云憑知道阿妤根本不忍心揭發鐘馨書,但是如此她就擺脫不了嫌疑。
阿妤捏著棋子的手停在半空,比起宮里沉悶的日子,書院真有趣多了。這一年多里,如果不是每天有上不完的課和寫不完的功課,也許她現在還沉浸在喪父之痛里,更沒有機會認識那么多同齡友人,宮里的嬤嬤太監永遠不會把她當朋友。
“你為什么來書院?”去年迎月,阿妤曾這樣問過云憑,如今換成云憑問她了。
當初來書院為的是幫大皇兄,也是為了云憑。她不希望旁人因她的身份而疏遠或是親近,但若以后回不了書院,又何苦再欺瞞下去。阿妤放下棋子,反問道:“如果我說是為了你,你信嗎?”
這個答案似乎沒有給云憑帶來太大的震撼,依舊冷靜落子:“為什么?”
“其實許多年前我們見過。”與其等將來不知何人轉述,不如現在自己坦誠,“那年你凱旋而歸,我父皇為你擺了慶功宴,那時候的你意氣風發,連父皇的賞賜都敢拒絕。”
“你也不弱。”云憑似笑非笑,“堂堂八公主居然扮成宮女混進慶功宴。”
阿妤愕然:“你怎么知道?”
“那時候所有宮女都低著頭,除了你。”當時云憑也還年少,隔著重重人海被那個小宮女的目光灼得不敢直視。那時阿妤穿著一套不合身的宮女服,拎著裙角一路走一路望著自己,卻不知座上多少賓客都在看著她。
阿妤羞紅了臉,當初她自以為宴上人多云憑不會察覺,所以才肆無忌憚地盯著他不放,沒想到云憑竟會留意到自己,而且這么多年了還記得清楚。
云憑銜著笑看著阿妤,她紅著臉的模樣像極了瑪瑙石,可惜他和她之間有一道跨不過的鴻溝。
屋外雨歇,樹葉上的雨珠搖搖欲墜。
“這局棋注定下不出結果,還是改日再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