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明未明的天穹下,精簡的小院難得添上耀目的紅艷。院中屋內,喜娘手持梳蓖,一面說著吉利話一面為大娘蓖頭發。蓖了三下之后又將如瀑的青絲綰起,插上了金釵,戴上了鳳冠。
“大娘真是美極了。”鐘馨書為大娘上著妝,忍不住贊道。
千心大娘孑然一身,除了女學子少與旁人親近。女學子中又最疼愛阿妤和馨書,二人便充當起了大娘的娘家人。不過兩個小姑娘哪里懂婚嫁的事情,三書六禮都是大娘自己操辦,她們只是在旁陪著。好在大娘是個有條理的人,沒被那些個繁瑣的禮節難住。張羅了月余,總算是到了婚期,大娘瘦了一圈卻是日日容光煥發,每每笑起來都像喝了蜜糖一樣。
“是你的手巧。”大娘看著鏡中的自己,經年的滄桑在脂粉的掩蓋下確實減了幾分,許久不曾這般濃妝艷抹,本還擔心自己的年紀壓不住這樣的妝容,如今看著倒是還好。
大娘拉著馨書的手,道:“你這樣的巧手,將來誰娶了你都是好福氣。”
馨書羞赧低頭:“我不過是個勞碌命,阿妤那樣兒的才是好福氣。”
大娘戳了戳阿妤的眉頭:“這丫頭也就是生得好,針線都不會做,將來嫁了人還不知要鬧怎樣的笑話。”
阿妤吐了吐舌頭:“各有所長罷了。”反正她這輩子是不想學針黹了,上次繡一個花字都把自己的手戳了好幾個窟窿。
“可不是,阿妤的棋藝我可是望塵莫及的。”馨書說道。
“你就是謙虛。”大娘拍著馨書的手背,又拉過阿妤的手,“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得意弟子,我拿你們當妹妹看。阿妤機靈,又有平原侯護著,用不著我來操心。倒是你,這般溫順的性子反而教我擔心。對了,這院子當初簽了三年的租,今日之后我就不住這兒了,不如你搬過來吧。”
“大娘美意,馨書心領了。我如今住的地方也還沒到約滿的時候,搬來搬去太過麻煩了。”
“你住的地方品流復雜,離書院又遠。何況我搬了之后這院里的花花草草也沒人照顧,你就當是幫我的忙可好?”
馨書低頭猶豫著,阿妤又道:“你快答應吧,大娘大喜的日子,心愿不了如何開開心心上花轎。”
大娘順勢又道:“可不是,你不答應我可會不高興的。”
馨書這才頷首答應。
喜娘為千心大娘蓋上繡著雙喜的紅綢蓋頭,背著她坐上花轎。迎親隊吹吹打打,灑了一路的紅紙,大紅花轎停在了張燈結彩的孔府門前。女家沒有設宴,阿妤和馨書也去了孔府赴宴。
孔如令穿著一身婚服,胸前開綁著一朵大紅花,看起來十分滑稽,與平日的一本正經判若兩人。新郎牽著新娘跨過火盆,入了內堂。
新郎新娘拜完了天地,喜娘領著千心大娘進了洞房,孔如令在院中招呼著賓客。千心大娘雖沒什么親故,孔如令卻是桃李滿天下,不大的院子擺滿了酒桌,賓客盈門,恭賀之辭不絕于耳。
孔如令一桌桌敬酒,不時回望新房方向,直后悔請了太多客人。好在賓客多是他的學生,先生趕著和師母洞房花燭,作學生的怎么好留難。就在孔如令好容易敬完了酒打算入洞房之時,鄭太傅來了。
鄭太傅是孔如今多年的同僚,感情甚篤,雖來得不是時候孔如令也不得不擠出笑臉迎上去:“鄭老怎么來得這么遲,還以為你不肯賞臉。”
“好在太子勤奮,否則我還真吃不了你這頓喜宴了。”胖墩墩的鄭太傅走起路來肚子上的肥肉一顫一顫的,聲音也是格外有中氣。
此時阿妤正喝著茶,一聽見鄭太傅的聲音噴了對面的路雅一臉。當年在上書房阿妤可沒少給鄭太傅添亂,她不能攔著孔如令給鄭太傅下帖子,只好請大皇兄把他留在東宮,哪知他還是來了。
路雅今日盛裝而來,臉上的脂粉比千心大娘的還濃麗些,教阿妤這一噴花了大半,忙掏出隨身的小鏡子仔細擦臉。從鏡子里看見阿妤要走立刻拉住她:“你別走,跟我去找先生評理!”
此時孔如令正與鄭太傅寒暄著,阿妤實在不欲與路雅多糾纏,路雅卻是死拉著她不放。這件事情怎么說都是阿妤的錯,路雅不指望孔如令能如何嚴懲阿妤,只是一定要教阿妤在這么多人面前丟臉。
“你們做什么在這里拉扯?”莊磐拎著酒壺走過來,路雅如今對他另眼相待,少不得要在他面前說些阿妤的壞話。莊磐露了幾分醉態,瞇著眼十分認真地聽完路雅聲情并茂的控訴。
阿妤瞧著鄭太傅已入了席,心便安定了幾分,又見路雅拽著莊磐的胳膊嬌滴滴告狀,實在不欲觀之,轉身卻被莊磐揪住了頭發。
“你還沒向路姑娘道歉呢。”莊磐拉著阿妤的頭發,順手編起了麻花。
雖說方才是阿妤的不是,可阿妤就是不想道歉,抽回自己的頭發揉著頭皮理直氣壯道:“你扯疼了我的頭發也沒向我道歉。”
“那如果我向你道歉,你會不會向路姑娘道歉?”莊磐逼近半步,四目相對只隔數寸。
“不會。”阿妤揚著下巴,“你能如何?”
莊磐挑眉微笑:“反正今個人多,把所有人都喊過來,讓大家評評理如何?”
鄭太傅為人可最好湊熱鬧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阿妤眼珠子一轉,眨眼便綻開了笑靨:“今日乃孔先生和千心大娘的大喜之日,怎好為了區區小事擾了大家的雅興。”說罷款款走到路雅面前,道,“路姑娘今日明艷動人猶如嬌花,宮妤以為既是嬌花自該澆灌,沒曾想這一澆,掉顏色了,真是抱歉。”
路雅聞言臉上越發五顏六色,揮手就要打阿妤。阿妤早有防備,一個閃身,路雅打中了正要上來攔她的莊磐。阿妤捂著嘴偷笑,溜之大吉。
阿妤一路跑一路回頭看路雅有沒有追過來,一個不慎撞上了杜珩。
“這么慌張做什么,被狗追?”
阿妤笑著點頭,問道:“前頭那么熱鬧,你躲這里做什么?”
“我……”杜珩心不在焉,前后張望了一番反問道,“你可看見馨書了?”
阿妤聽他直呼馨書之名便知有不妥,眼波一轉,誆他道:“見了,不過她讓我別告訴你。”
“為何?”
“你心中有數。”
杜珩若有所思,自顧自呢喃著:“她這是何苦,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門當戶對。”
原來馨書才是杜珩心上之人,而且關系似乎也已非同一般,阿妤笑道:“我騙你呢,馨書在新房那兒,她什么都沒跟我說過。”
杜珩聞言看都沒看阿妤一眼就朝著新房飛奔而去,阿妤看著他的背影發笑,心想這二人郎才女貌實在是天生一對。一回身,卻發現云憑正站在三步之外看著自己。
“這件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云憑冷著臉走近。阿妤一頭霧水,又聽云憑繼續道,“鐘馨書的身份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馨書的身份會有多復雜,阿妤不解地望著云憑。
云憑淡淡瞧了她一眼,道:“鐘馨書自稱出身農戶,孤身住在京城。試問一個農家女從哪里學來的琴棋書畫,又是哪來的銀子付書院的束脩。”
阿妤猛如醍醐灌頂,馨書的談吐和舉止哪里像天天在農田里做農活的女子:“那她是何身份?”
“還在查。”云憑低眸看向阿妤,“你自己當心些。”
這話是在關心自己嗎?阿妤的嘴角才微微扯開,就看見鄭太傅挺著圓滾滾的肚子顫巍巍走來。好在他行動遲緩,阿妤轉身飛奔只在一剎,青絲狠狠往云憑臉上甩去。
行至拐角處,阿妤貼著墻探頭張望,見鄭太傅沒往這邊來才松了口氣。當初在宮里是鄭太傅想方設法躲著阿妤,如今可真是風水輪流轉了。
正感慨間,莊磐迎面走來,左頰帶著緋紅的掌印。
“你倒跑得快,難為我給你擋了災。”莊磐挨著阿妤倚在墻邊,抱怨道。
“誰讓你不幫我。”阿妤看了看他的腫起的臉,堂堂男兒挨了這樣一掌確是有礙觀瞻了些,“明日給你帶個好使的膏藥便是了。”
“誰稀罕你的膏藥,有心賠罪的話陪我去郊外看日落如何?”
孔府里有鄭太傅在,阿妤少不得要提心吊膽,出去也好,只是,阿妤單手扶額瞇眼看了看高懸的驕陽,這會離日落少說還有兩個時辰。
“就當踏青了,走。”阿妤拍了拍背上的墻灰,欣然與莊磐自側門離開。
阿妤來時是坐的平原侯府的馬車,如今只得和莊磐共騎一馬。京都繁華,街道上熙熙攘攘,莊磐竟也能縱馬出城不傷一人一物,只是與巡防營擦肩而過時遭了一道凌厲的白眼。
為了打發時間,莊磐撿了樹枝在地上畫了棋盤,二人拿著石子對弈,可才下了須臾便分不清哪顆石頭是誰的。后來又見幾個孩童放飛紙鳶玩得十分熱鬧,便從他們手里買了紙鳶來玩。玩累了紙鳶又爬到樹上靜待夕陽。
披著淡淡金輝的圓日慢慢下沉,霞光之下的曠野,行人相伴歸家,言笑晏晏,其樂融融。這般恬淡的日子,莊磐心向往之。轉頭看著肩上那個沉睡的女子,公孫妤,你若不是公主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