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春暉堂外,到春暉堂大廳中,白蓉蓉足足磕了數盞茶的功夫,才搖搖晃晃邁了進來。
她此時滿臉的水,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眼睛紅紅的,頭發散亂,面色慘白,卻還是在進門后第一時間便含幽帶怨地看了一眼父親,目光中有哀傷,也有失落。
父親是個沒記性的,早就忘了方才被說成泥沼的不快,心疼不已地過去扶起了白蓉蓉,“蓉蓉,沒事吧?”
白蓉蓉堅強地笑了笑,氣喘吁吁道,“侯爺,我沒事。蓉蓉說過,在我心里,沒什么比你更加重要了。”
“白小姐,請。”
珍珠在大廳里放了一塊兒墊子,劉嬤嬤便開口道,“上茶!”
有小丫鬟端了茶進來,站在了白蓉蓉跟前。
看得出來,白蓉蓉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了,雙腿都在發抖。若不是倚在父親的臂彎里,恐怕已經站不住。不過她倒是也夠狠,咬著牙,跪了下去,重重磕下了頭,接過茶恭聲說道:“賤妾白氏,請老夫人用茶!”
高高地將托盤舉至了頭頂。
老夫人鷹隼般銳利的目光落在白蓉蓉身上,白蓉蓉咬牙忍著,努力穩住了幾欲搖晃的身子。
父親哪里舍得白蓉蓉被老夫人刁難呢?
急的團團轉,最后沒忍住,低聲叫道:“母親!”
老夫人嘆息一聲,接過了茶,放在嘴邊做了做樣子,叫珍珠拿了一支樣式普通的點翠釵子給白蓉蓉,沉聲道:“既是進了門,日后便是我沐家的人了。往后,安心伺候好侯爺,便是你的本分了。安分守己,不要將從前那些個毛病帶進侯府里來,明白了嗎?”
“賤妾多謝老夫人教導。”白蓉蓉接了釵子,低聲道,又磕了個頭。
轉而,便起身踉蹌著來到了母親的面前。
“賤妾白氏,見過夫人。”
說著,又是深深拜了下去,卻沒有接過茶,只昂起了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她本生得秀美婉約,今日沒有上妝,素面朝天的,越發顯得肌膚白皙,映著晨光格外的晶瑩剔透。再配上那雙含淚的紅腫杏眼,楚楚可憐道:“賤妾因愛慕侯爺,傷了夫人的心。夫人大度,允賤妾進門,賤妾感激不盡!日后,必定好生服侍侯爺,為夫人分憂。賤妾年輕不懂事,若有不當之處,還求夫人多教導我!”
這一番話說得極是好聽,哪怕是一直對她不滿的老夫人聽了,也不由得點了點頭。見母親并未說話,便不悅地開口提醒,“老大家的。”
母親回過神來,看著跪在地上的白蓉蓉,臉上五味俱陳,卻還是勉強點了點頭,“進了門,從前的事情便不要多想,安心服侍侯爺吧。”
“夫人的話,賤妾記得了。”白蓉蓉柔順道。
她身子有些搖晃,母親忽而一笑,“白氏,穩著些。”
白蓉蓉一愣,咬了咬嘴唇,委委屈屈道,“是,賤妾一時難以支撐。請夫人恕罪。”
到底穩住了身子,將茶奉與了母親。
母親接了過來,卻沒有喝,只隨手交給了旁邊的丫鬟茯苓,微微一笑道:“起來吧,我來的匆忙,也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橫豎待會兒要去梧桐軒見過其他的姨娘,到時候再給你吧。”
“豈敢奢望夫人厚賜?”白蓉蓉輕聲道,站了起來。
又依次見過了二房的夫妻倆,二夫人笑著給了只玉鐲子,老夫人才發話叫人都散了。
只不過,白蓉蓉還是不能休息,還要去梧桐軒,見過霍姨娘等幾個比較有頭臉的“姐姐”。
這幾位姨娘聽說了白蓉蓉這么個勁敵要進府,都不免有些大敵臨頭之感,早早等候在了梧桐軒里,就想著瞧瞧這位拋棄了高貴的身份不要,也要跟著侯爺的癡心女子是個什么樣兒。
因此上,當白蓉蓉被父親扶著走進了梧桐軒的時候,頭一眼瞧見的,就是燕瘦環肥各有各美貌的數位姨娘,只除了花姨娘外。
她臉上維持著的柔弱,卻又得體的堅強笑容,一下子便僵住了。
“哎呀,這位就是新來的妹妹吧?”
月姨娘嬌笑著上前兩步,一把拉住了白蓉蓉的手。
她原本是江南商戶的庶女,被家里的嫡兄送來給父親的。月姨娘與花姨娘一樣,是典型的水鄉美女,身形嬌小玲瓏,膚色細膩白皙,一行一動,便如風擺楊柳般婀娜多姿。
在白蓉蓉之前,可以說是這兩年在侯府中最為受寵的姨娘了。
且因出身的原因,月姨娘性格頗為潑辣,說話做事都很是大膽。父親素來就喜歡她這性子,還曾贊過直率天真。
月姨娘故作親密,白蓉蓉卻是心塞的不行——從前,她是尚書府的千金,到哪一家走動不是被人捧著的呢?何曾連個妾室都敢來拉扯自己了?
我的眼角余光,便看到了她眼中飛快閃過一絲怒火,但又斂了去,只輕輕抽出了手,垂頭不語。
“呦,這是看不起咱們呢!”月姨娘撇了撇嘴,哼了一聲,甩著手里的帕子跺了跺腳不依道,“侯爺!”
一邊是委屈的新歡,一邊是嬌嗔的舊愛,父親真是一個頭兩個大,輕聲安撫月姨娘:“沒有的事情,蓉蓉如今身子不適,繡月,你要多擔待她。”
月姨娘噗嗤一聲掩口而笑,嬌滴滴道:“人家說笑呢,侯爺倒是當真了!”
說著,伸出手在父親小臂上捏了捏,才扭扭身子回到了姨娘堆兒里。
霍姨娘自從被我打了臉后,這是頭一次出現在我面前,倒是比從前更加恭順了。她穿了一身兒湖水藍色的對襟兒長襖,底下陪了一條暗青色繡菊花裙子,與旁邊幾個花枝招展的姨娘相比,便顯得低調了許多,就連發髻間也沒有過多的頭面,只插了兩支不起眼兒的釵子。和風細雨地對月姨娘道:“月妹妹,今日白小姐……白家妹妹才進門,哪里經得住你這般鬧呢?白妹妹,月妹妹素來活潑,但沒什么壞心的,你多多擔待些。”
“瞧姐姐說的,夫人都沒有說話呢,姐姐倒是先要編排我的不是了。”月姨娘索性往后靠在了花樹上,嘟起紅潤潤的嘴唇,“還是等姐姐哪天能代表夫人了,再來教導妹妹吧。”
她從進門起便和府中出了名兒的好人緣霍姨娘不對付。霍姨娘仗著與父親的那點兒情分,每每自發自覺地充當姨娘中的第一人,動輒帶著高高在上的態度教導幾位姨娘,別人不敢說,但月姨娘是個妙人兒,因念過書識得字,聽得膩煩了,便叉著腰做潑婦狀,卻用文雅無比的語言罵上一通。
不過,月姨娘從進府后,便對母親很是敬重,若母親不發話,便日日到梧桐軒來請安,從未有過半分的怠慢。我對她的印象,倒是還不錯。這樣個肆意的女孩兒,困在侯府里做妾真是委屈了。
霍姨娘臉上臊得通紅,沉默地退了回去。
“好了,都進去吧。”父親皺了眉,煩躁道,說完拉著白蓉蓉先行進了梧桐軒。
面對這樣的父親,我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他是愛白蓉蓉,還是恨白蓉蓉了。
本來,執意要白蓉蓉進府有個名分,已經叫老夫人對白蓉蓉很是不喜了。現下,又是如此明顯護著白蓉蓉,難道就沒看到后邊姨娘們又是羨慕又是嫉恨的眼神兒?
這妥妥是在給白蓉蓉拉仇恨!
我幾乎能夠預料到,即便我不出手,白蓉蓉日后在府中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了!
給姨娘們見禮,便簡單了許多,不需要下跪,只端著茶略一福身,叫一聲姐姐就可以了。
我坐在母親身邊,笑瞇瞇看著白蓉蓉低眉順眼地給原先她看不起的人奉茶。
幾個姨娘,或是如霍姨娘故作大度,或是如月姨娘伶牙俐齒,或是如趙姨娘安靜平和,無論是哪個,無論態度如何,白蓉蓉都咬著牙忍受了下來。
好容易彼此都見過了禮,白蓉蓉看上去整個人都快要虛脫了。
父親心疼得不行,問母親:“蓉蓉的住處,可收拾好了?”
“侯爺。”母親正端了一盞顧嬤嬤送上來的溫水,低頭啜了一口,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妾身今早才知道白姨娘要進府的事情,哪里有功夫安排?幸而府里院子倒是不少,依我看,碧水汀就不錯,景致好,院子也大,您看呢?”
“不成。”父親一口否了,“那里離著水太近,蓉蓉身體嬌弱,又懷著孩子,哪里受得了?”
他想了想,便道:“綴錦閣本是不錯,是不是二丫頭搬了進去?”
霍姨娘猛然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父親。
“菲兒年紀還小,一個人住著那么大的地方,也有些空曠。不如,搬到碧水汀去,她不是最喜歡那一池子荷花?綴錦閣就先叫蓉蓉住著,嫣紅,你說呢?”
霍姨娘一向端著賢惠端莊架子的臉上,頓時就如同開了彩色的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