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我在邊境保護局的日子,簡直就像一場迷夢。日子飄散流轉如飛蓬,一開始是那麼地有想法,有活氣,以爲老天站在你這邊,以爲全世界的人都愛你。然後就慢慢地被敲斷了脖頸,到最後連小打小鬧都懶得折騰,如同一個放棄掙扎的溺水之人,只想這樣地一沉到底。
他們會很快地忘記我,如同忘記一個恥辱。前幾天有人辭職了,鬧哄哄的一陣,不很快又有人填補進來嗎。這就像一畦菜,拔了剛開頭也許還有個坑留著,日子久了,風吹著,雨打著,等你再來時,居然是油菜花金黃一片。
他們大概是發現了吧。聽著蘇鬱芒那邊,分明有李如楓和小孫的聲音。是被威脅了嗎?我望著窗外飛速閃過的河流山川,突然就有了一種放縱的快意。
讓我這樣地錯下去吧,太規矩又太正能量的日子,我早已厭倦。需知人是一種陰陽平衡的東西,內心的陰暗,可是會隨著光明面一同增長的。
從揹包裡翻出白葡萄酒,名字惡俗到了極點:瓊瑤漿。爲這個,老張不知曾經嘲笑過我多少次。愛上吃甜食,也是工作以後纔有的毛病。世事無常,往往苦多樂少。也許正是經了太多的苦,寧可在甜膩裡一醉再醉。
“快別喝了。”趙黎從洗手間回來,劈手從我手裡奪下酒瓶子,皺著眉頭瞅著我,“等會喝醉了,我又不在你身邊,誰送你回去?邊境上山民剽悍,碰上個把混蛋就壞了。”
“你少管。”我嚷嚷道。眼前全是重影,只叫人頭暈不已。我晃悠悠地用手支著頭,瞅著他招呼列車上的服務員過來,要掏錢買柚子蜂蜜茶。窗外的陽光散落下來,他的側影還是那麼美麗。傳說裡的阿修羅也不過如此吧。古今的凡人墜入無間地獄,任憑烈火焚燒也要露出笑容,是否也因爲修羅鬼的美貌?
讓我最後看他一眼,記住他的背影,記住我怎麼因此犯了罪。
回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一天,豔麗少年站在日光下,不耐煩地等著分班排座位。如果最初我見到他便知道要經歷這麼多苦辛,還會把他撿回來麼?大概還是會的。那是我命中註定要經的劫,邁不過,躲不掉。這一切甚至不是從那天雨過天晴算起,也許多年以前,自我遇見趙黎那一天,便註定多年後要站在這大山大水之彼岸,目送他倉皇而去。
“用熱毛巾敷臉會舒服一點。”不知什麼時候他從茶水間打了熱水來,熱氣撲散,薰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你究竟是誰?”我輕佻地笑著,伸出手指一下下點著他的下巴,“你是誰?”
他的手在半空一滯,接著便若無其事地繼續擦我的額頭:“你喝多了。”
“再有三個鐘頭就到廣西邊境了。”我接過毛巾,擡臉對他悽然一笑,“到這一步,我也不可能阻攔你什麼了。不過你總要讓我清楚一點嘛,要不還真叫人爲難。。。該叫你什麼好呢,趙黎,還是葉景明?”
我以爲他會跳起來嚷嚷一番,“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地叫著,然後稀里嘩啦一通屁話澆下來。可他只是背對著我,窗外是崇山峻嶺河流澎湃。靜默裡我甚至能聽到他沉重的喘息。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許久,他嘴裡蹦出這麼一句話來。
“很早以前吧。”我輕描淡寫地說道,“還得從一個月前說起。”
一個月前。
“那不是蘇鬱芒的錯!”驚愕之下,她猛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大叫,“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分明是在報復!這件事會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你這個不要臉的賤人,會遭報應的!”
“我就是要他萬劫不復,怎樣?”我微笑看著她,看她的臉如何像燒過的燭芯一樣,漸漸變成灰白,“當年你們對不起趙黎的,今天一併來還吧。”
她居然把我想的如此狹隘。不過真是可笑,居然還敢在我面前談報應。
就算天道有輪迴,那也分個先來後到!
“我是對不住他。”提起趙黎,許一梵的臉上是說不出的驚痛,柔和的燈光給她的臉撒上了一種隔世經年的淡淡憂愁,“可就算我有心彌補,他也早就死了。。。”
“你才死了!”我憤然起身,大衣下襬帶翻了咖啡杯,渾濁的拿鐵撒了一桌子。這女的還真有意思,一看賴不了賬就硬說人家死了。我要真把趙黎拖來,她還不得給嚇死?
濺起的咖啡星星點點地落在她的巴寶莉淺色羊毛外套上,許一梵沒有反駁,她低下頭,用紙巾慢慢地蹭著那些難看的污跡。她擦的是那麼認真,動作慢的就像在做夢。許是我聽錯了,恍惚裡竟有一絲嘆息從她口裡緩緩吐出。
這又是鬧哪出?想起同學會上的鬧劇,我默默地抓緊了沙發上的白色挎包,準備她一發作就趕緊快走。什麼死了活了的,這女人真是會跑話題。趙黎不是好好地在家裡坐著嗎?我得快點回去,他還在等我吃飯呢。
令我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像從前那樣憤怒地反擊,只是呆呆地坐在那裡,語氣裡帶著深深的無奈,彷彿還帶有一絲悲憫:“趙黎他是死了,死在幫派火拼之下。這沒什麼好說的,他......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他臉上的血,還是我給他擦乾淨的....... ”她的眼神空洞而迷茫,抓著紙巾的手,還在機械地擦著身上的污跡,一下,又一下。
看她那恍恍惚惚的模樣,根本不像是裝出來的。
我心中大駭,嘴巴上卻不肯服軟:“胡說,蘇鬱芒幾天前還見過他。自己哥哥總不會認錯吧。”
“他知道什麼?”她冷哼一聲,“他只會發瘋飆車亂搞事而已!不錯,那天是我故意讓蘇鬱芒在大街上遇到你們,我以爲,當他誤以爲你選擇的是趙黎,他就會放棄你,可是——”
她的語氣變得刻毒和惱怒:“我真是不明白,我當年就不明白!爲什麼他們兩個人,都喜歡你。。。”
後來她再說什麼,我已經懶得理會了。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後面緩緩升起:如果趙黎真像她所說的那樣,已經死了十年,那麼在我家裡的,又是誰?
“就憑她許一梵的幾句話?”他不以爲然地說道,“然後呢?”
“許一梵那種人,最擅長的就是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我哼了一聲說道,“只是之前的太多事情,證明了她偶爾也會說幾句真話。——你和當年的趙黎太像了。或者說,和我日記本里描述的形象太像了。”
人都有這麼一種與生俱來的傾向,那就是顛倒黑白,給過去的回憶打光,再加濾鏡磨皮。無論多麼悲慘的往事,隔了三十年的歲月都是桃花箋上的純白月光。就比如說吧,很多人回憶起六十年代總是非常懷念,說那會兒均貧富,是真正的共產主義。卻忘了當時物質如何的匱乏,人人遍身補丁如乞丐。
正因爲如此,回憶錄乃是史料中最不靠譜的一種,哪怕那回憶錄的作者一向以公正誠實著稱。
大人物如此,更何況我謝昭呢。其實坦誠說那會兒的謝昭是個性格很有缺陷的小姑娘,脾氣大,懦弱還自戀自卑。她看趙黎是仰望星辰式的,世間哪有那麼完美的全人?就算趙黎腦子受到撞擊,過去的事情一點都記不起來了,那他是怎麼做到逐漸自我恢復,直至與當年的日記本別無二致?
十六歲的謝昭猜想趙黎會做飯,他真的就會做滿漢全席。她期盼數學好的趙黎幫自己做分析,眼前的他就能幫我破案子。他甚至於會像我在日記本里所幻想的那樣,半夜裡起來給我蓋被子煮湯。。。如此完美的初戀情人,簡直就像爲我量身打造一樣。
這,怎麼可能?
“你要知道,”他艱難地開口,“我對你沒有惡意。”
“是啊,”我嘲諷地望著他,“否則那天在皮革廠,我早就被你的手下打死了。這麼說來倒是還得謝你,有你這個大老闆親自來給我們鎮場子。”
當時我們能那麼輕而易舉地解決危機,沒有被工人持續襲擊,沒有被兇狠的企業老闆放狗咬,其實是存在很多疑點的。只是大家只顧著爲大難不死歡呼,誰還去想這些?工人們也許是糊里糊塗地爲他的氣勢所威懾,那負責人們呢,那些殺人放火金腰帶的惡霸,怎麼可能輕易被一個毛頭小子嚇倒。
除非,這個皮革廠真正的幕後老闆,葉景明就站在他們面前。不管老闆身邊簇擁的人多麼不近常理,他們只能忍著,不敢有所造次。何況葉景明手裡還攬著我,怎麼看都不像是被脅迫而來。既是如此,他們樂得陪自己的頭兒演一場英雄救美的摺子戲。
真相永遠都醜陋不堪,佳話的背後也總是齷齪。可是,人不能只靠虛假活著,如果這人生是一場迷夢,那麼現在,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