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位於西宮一角,西宮原本是先帝乳母魏氏的處所,後來魏氏被處死,這裡也很快衰敗下來。在這裡供職的浣衣宮人多爲沒有錢財打點之人,過得可謂猶如死水一樣。於是她們總是在捕風捉影地討論新君的容貌,說他是如何地豐神俊貌,說他如何地溫柔嫺雅——
“皇上在十七歲的時候還是一個郡王,皇兄病危的時候召集他進宮,”一個宮人有聲有色地說道,“他袖中藏著炊餅,在宮中一口水都沒有喝——”
“爲何會這樣?”有小宮女問道。
那宮人被打斷,不悅地看了她一眼,“當時宮裡全是魏公公的勢力,一不小心就會中毒身亡呢?!?
“呀——”她們驚呼,“那麼然後呢?”
“後來皇上率領軍隊,殺死逆黨,繼承大統!”宮人神采飛揚地說道,“皇上布袍緩帶,見過的人都說是王朝第一清秀之人?!?
她們在熱切地討論著,我只覺得厭倦,她們所說的新君,是滅我全族之人的兄弟。而實際平叛無論多麼值得人稱頌,也是總有人得意,有人衰敗的。
享得了潑天的富貴,亦是要承受日後彌天大禍。
“姑娘眉目清秀,也許日後有富貴可享?!币嘤惺谭钕鹊鄣睦蠈m人,拉著我的手徐徐說道,“先朝的淑妃,可不就是庫房宮女麼?”
我只微笑不語。他們所說的淑妃紀氏,是兩廣土司之女,被作爲戰俘押解至京,入宮爲執庫宮女。而後機緣巧合,她與皇帝有了一夕歡好,然後生下他唯一的兒子。
那又如何?紀氏千辛萬苦把皇子藏匿在倉庫養大,十年後,皇帝與皇子相認,她卻遭到萬貴妃的毒手,即時香消玉殞。
爲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我覺得這樣的一生,實在了無意趣。倘若我是那紀氏,必定後悔彼時的邂逅。
而且,我覺得,皇帝除非發了瘋,否則是不會來到這形似冷宮的地方的。
陽光很好的時候,我會把書慢慢地一頁頁攤開了,讓微風穿過它的扉頁。書也是有靈魂的,不經風月,便只能在黑暗裡萎謝。
所以,見到他,我是非常訝異的。那日,我正在曬書,陽光溫暖滴照著,卻聽到一個清脆的男聲:
“你是看守書庫的宮女麼?”我擡頭,看到了這個清瘦的男子。
和他不同,這個人笑起來如同和煦的春風,彷彿這世間的暖意都凝聚在他的嘴角。明黃色的衣袍上金龍怒目,已經足以說明他的身份。我拘謹地行禮,“陛下?!?
他頗有興味地走進書庫,翻看那些古籍。我對他的到來,一絲一毫興趣也無。甚至是有些厭煩了,厭煩他叨擾我的清靜。
於是在例常的問話後,我對他福了福身:“如果陛下沒有別的事情,婢子去把書收一下。”
“嗯?!彼軠睾偷乜粗?,“曬書,也是書司要求的麼?”
“只是婢子覺得可惜罷了?!蔽乙槐颈镜匕褧蘸?,“可惜這前朝讀書人的心血。”
他不再言語,等我再起身,他已消失在門外。小宮女們都圍上來問東問西,而老尚宮則連連嘆息:“這樣好的機會,姑娘怎的就錯過了?”
機會?我笑著搖頭:“那天家富貴,非我等可以消受得起的?!?
我已經學會不要太多的幻想,過往的慘痛教訓已經讓我醒悟,泥淖裡不會開出豔麗的花朵,掙扎著活下去纔是這裡的生存之道。
三日後,內侍司頒下旨意,拔擢我爲御前侍奉女官,即日起行。
四
“爲我好好料理這讀書人的心血罷?!庇爸x恩時,他正在看摺子,溫和地對我笑道。
後宮對此大有議論,想必是他們想起了神宗年間王氏的舊事。王氏以一介宮女之身生下皇長子,從此榮耀無雙。她們不甘而好奇地打量著我,猜測我是否會步她的後塵。
在御前和在倉庫,其實並沒有什麼分別。無非是禮數更多,謹慎的心多了十分。時間長了,和衆人熟識起來,便也不再像最初那樣充滿芥蒂和猜疑。
聖上亦沒有什麼寵幸的意思。這倒是令後宮諸人大大地吃驚。每日從下朝至暮色四合,我不過是按著當值的次序在御前奉茶??粗戎挠白幼儞Q著位置,這一天便又緩緩過去。
可是日子還是有所不同的。沒有倉庫那樣清心寡慾,亦沒有在內侍司那樣心口灼熱,而是平靜可以依靠的。
彷彿這一生都可以看到頭,如同船槳緩緩滑過湖面一樣,不留痕跡地任憑時光流逝。
卻終於有一天,從大臣慷慨激昂的聲音裡,聽到了他的名字。
那位正直的老臣還在數落他的罪行,深負皇恩,欺君罔上。是了,從最初幽深的眼神裡,便知道他不能屈居人下。
但如何成也疾急,敗也如此迅速。
皇帝的茶盞空了,旁邊的老宦官幾次擡眼示意,而我渾然不覺。一瞬間彷彿深陷記憶的漩渦,他微笑的樣子,他低頭對我伸出手。
還好我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所在。顫抖著奉上新茶,淺綠的茶湯跳躍著濡溼了手指。
“聽說你是內侍司出來的?”大臣退下後,他漫不經心地問我。
想必是方纔的慌亂引起了他的疑惑。於是我跪下,將我怎麼去的內侍司向他說明。
“然後你去了書庫?!彼烈髦?,不再問下去。
我亦是沉默。該怎樣解釋,所愛慕之人突然露出的猙獰面容,推我步入那深淵?
五
他已經離開了。我惆悵地望著掛在天邊的彎月,嘴角卻忍不住浮現笑意。
老尚宮還在絮絮叨叨:“姑娘可要小心啊,親王終究是皇帝的親弟弟,來日東窗事發,抵罪吃虧的只有你自己。”
那又如何?我不以爲然地搖頭。身處這阿鼻地獄一般的內廷,四處所見盡是腥臭污濁。他是我唯一可以望見的星辰。
突然有一天,宮正帶人來了。尚宮們面色鐵青,她們一言不發地開始搜查我的物品。
也許是有人向她們透露了什麼消息。幸運的是,他這幾天並沒有來。我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卻聽見宮正冰冷的聲音。
“這是什麼?”